你照顾他，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你放心吧。
女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浓起来，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云可，痴痴地看着，满眼的温柔与不舍。
云可扑过去，握住她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一时泪如雨下。
要……笑……女人话没说完，就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一刹那间，我感觉世界死了，时间死了，只有眼泪还活着。
请允许我将接下来云可与他太太生离死别的情节略去。事实上，直到今天，我的回忆还会在我们泪流成河的那个地方变得模糊并且毫不容情地停滞不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遗忘这一心理因素在作祟。我不怕坦白，我真的很不愿意重温或者说不敢清晰地重温自己喜欢的男人为另外一个女人悲痛欲绝的场景，我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释怀，即使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他为之悲痛的女人是他曾经患难与共的太太，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哪怕作为一个稍微有点血性的男人，那也是常情所至，也是理所当然。我问自己，烟雨，难道你希望他对太太的骤然离世表现得无动于衷才开心吗？那他还是不是人？那你还是不是人？
可是无论我如何强迫自己理性地客观地公正地去看待这件事情，但情感上还是有些疙疙瘩瘩。为此我曾一度怀疑自己的人格，即使用爱情具有严重的排他性来解释这一心态，还是依然做不到原谅自己。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和云可言及私人情感，就像明知自己有病却不敢触摸自己的病兆一样。
2
云可的司机送我回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城市依然美丽而性感，宁静又放纵。那个时候，该吵架的依然在吵架，该幽会的依然在幽会，该zuo爱的依然在高嘲或伪高嘲着；喧哗声无处不在，冷笑声无处不在，叫床声无处不在，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今夜只是昨夜的翻版。但是，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亲历了一个女人的死亡，亲见了一个年轻生命的结束，并亲聆了一个女人非常郑重地宣读一份关乎爱的遗嘱。我无法忘记女人临终前那痴痴的凝望，每一触及，那份痴都会如子弹一样穿透我的灵魂，令我深刻地疼痛。我无法做到平静如水，但世界只是一概木然。原来一个普通生命的消亡是不足以引发一个城市马蚤乱的，更别提与整个世界叫板了。回首一段人生，过去与现在，仿佛只是隔着一层门帘，掀开了，可以互相触摸，却无法自由来去。可是，尽管死亡一直与我们如影随形，尽管死亡是生命毫无疑问的结果，可我们还是有意或无意地把她列入遥远的规划里，甚至是遥远的不规划当中。是的，生的热闹常常让我们淡忘了死的凄清，对爱的不肯放手让我们对生充满了无限的眷恋，这也直接导致了生命在面对死亡作出最无情最无法抵御而且永远无法上诉的判决时，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完全做不到心甘情愿。比如云可太太，她临走的时候于我的重托，其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矛盾挣扎唯有她自己知道。再比如烟雨我，倘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心爱的男人还健在，我会舒心地笑着握手死神吗？我知道这是很值得怀疑的。
那个夜晚，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阅读死亡，还是因为被云可太太临终重托，我了无睡意，在自己的小楼上由一个房间串到另一个房间，直到感觉精疲力竭了，才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可头一着枕头，又想起云可太太欣儿离去时的情景，满脑子都是她痴痴的眼神。我知道这一整晚，我都无法逃避她的侵扰。我从床上翻身起来，看见欣儿送我的皮包正安静的立在床头柜上。是热烈却不张扬的深红色，小巧玲珑，像个精致而优雅的女人，真招人喜欢。能够买下这个坤包的人是很有眼光的，而能够拥有这个坤包的人也必定是有品位有福气的，他们真是美好的一对，连一件小小的物品都标识出他们之间的和谐与默契。
一时，我不知道是要羡慕还是要嫉妒，抑或两者兼有吧。
我拿过包，打开来，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只非常漂亮的紫色蝴蝶结，一根红丝线将蝴蝶结和一个红色u盘串在一起，我一次次地瞧着蝴蝶结和u盘，心想，这会不会是云可太太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明天是不是应该把她交还给云可？可转念一想，不对，以云可太太的聪慧与细致，不应该这么粗心大意，那么会不会u盘里另有乾坤？会不会她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和我讲？想想，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她既然把云可交给了我，一定有关于情爱的话题与我交流。这样一想，我便不再犹豫，立即打开了电脑。
u盘里只保存了一个文件，文件名简单而明了，就五个字：挚爱与痛悔
果然与情爱有关。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了文档，竟是非常漂亮的背景，秋天，枫林，小径，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远处款款地走来，枫叶在她身旁飘落，显出无限的幽静。随着画面的徐徐展开，音乐响起，竟然是《葬花吟》。无比凄凉的音符穿行于茂盛的枫林、飞舞的叶片、女人长长的裙裾间，营造出一种极浪漫又极悲伤的意境。
我看得有些痴了。
接着几行文字从下至上缓缓呈现于屏幕：因为爱，我深切的关注；因为爱，我深刻的理解；因为爱，我真实的记录；因为爱，我虔诚的忏悔;因为爱,请某一天阅读这些文字的女人好好珍重与珍惜。--欣儿（2005年10月）
原来这记录开始于我离开云可之后，原来这些文字她早就想好了要送给我--一个与云可有着密切关联的女人，原来欣儿要送我的不仅仅是，或者根本就不是皮包，而是这个u盘存储的这些文字。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了未来的女人，面对日渐逼近的死亡，蜷在冷寂的床上，敲打着满是爱情味道的文字时是一种怎样凄凉的情形。
我慌乱地关了文档，感觉莫名的心虚，不敢轻启后面的内容，因为清楚地了解，欣儿向我展示的与其说是一个女人的日记，不如说是一个女人最私密的内心世界，不管那里曾经阳光灿烂，还是阴云密布，都已经是死亡毫无商量的注脚。
死亡是太过冰冷的话题，即使在炎炎的夏日，我也不敢轻易触碰。
但是，我又控制不住想要探秘，就像一个有着窥私癖的人抗拒不了隐私的诱惑。欣儿想要我知晓属于她的秘密，一定有她不可反驳的理由，对于一个已经离世的女人，我除了尊重，就是坦然的勇敢地面对。
那个夜晚，我的卧室里一直飘着《葬花吟》，音乐所演绎的凄清加浓了我心境的苍凉，而我心境的苍凉又在极力寻找音乐的凄清，并与之应和，我和那些音符借助于欣儿的记录，成为彼此的知音。
只是在阅读过欣儿的记录之后，我突然感觉深深的茫然，并且透骨的寒冷，在那个夏夜。
3
欣儿的文档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非常详细地记录了云可在吃穿住行方面的习惯，细致到他喜欢的睡衣款式和领带的色泽，以及他爱吃的早点和晚上睡前对于一杯热开水的需要，说这是云可的生活指南一点儿也不为过。我震撼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细致入微的关注与无微不至的照顾。很自然地想起前夫，作为与他共同生活了很多年，还有了儿子的女人，我除了知道他爱喝酒之外，竟然不清楚他还有其他什么嗜好，他的生活细节，于我是如此的模糊。是因为我天生就不够细腻吗？可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粗心的女人，崔老大曾经还说我柔情似水、心细如发呢。我想，归根结底还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前夫离开我与别的女人牵手人生，真是很正确的选择。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原谅了前夫的种种不好，尽管原谅绝对不代表我想要回头或想要反悔；也就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
第二部分讲述的是欣儿与云可的爱情。
她写道，毫无疑问，云可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他那非凡的气度和非凡的才情令人无法抗拒，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心甘情愿的被他征服，爱上他是我生命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所在。我只是遗憾不能一直陪他到生命的黄昏。遗憾的同时，我又庆幸，在我失落了作为纯粹女人的美丽时，我的云可能够爱上另一个女人，一个善良、清纯脱俗、从容优雅的女人。这样，在我离他而去之后，他不会因为孤独而生悲凉。有爱的男人，是充满活力的；有爱的生活，是充满生机的。我希望云可，我始终爱恋着的男人，永远魅力四射。
认识云可，是在读研的时候。最初，我们俩常常因为在某个问题上的看法不同而发生激烈的争论。可这种争论非但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往，反倒带给彼此强烈的吸引，我想，就是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吧。论战越多，情感越深，到毕业的时候，我们已经难分难舍。我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因此，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远离北方的母亲，随云可来到南方创业。陪伴云可创业的十年，是我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光，也是我的爱情之花盛开得最娇艳的时期。那些可圈可点的故事，那些既有流汗也有流泪的细节，那些忧心如焚的难眠之夜，那些斗智斗勇的创业之战，那些苦尽甘来时举杯庆贺的热闹场景……后来都成为我躺在病床上最丰盛的精神食粮，我靠着反复的回忆来填充生活里突然出现的大片空洞。在身心双重煎熬的漫长岁月里，我像条老牛一样不停地反刍，并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吸取精神上的营养，以支撑我能够不至于倒下、不至于彻底地崩溃。
感谢那十年艰苦又甜美的奋斗历程，感谢和云可灵肉相亲相爱相惜的十个春秋！
关于爱情，到这便戛然而止，仿佛琴弦突然断裂，某个非常缠绵的音符被粗暴地拦腰截断，令人控制不住要扼腕叹息。
我发了会呆，回头再读了一遍，发现这段极浪漫的爱情故事，欣儿写得非常简单，只有总结性的语言，没有具体的细节描述。今天重温这段文字，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段爱情故事的细节留成空白。我想，她一定不希望那些生动的爱情场景入侵以至于影响到我和云可以后的生活。
我想起听美凤讲述她与崔老大十二搏的情节，那时的我像受惊的牛犊，是尖叫出声的。
相形之下，欣儿，这是个多么聪慧多么细腻贴心的女人！
如果欣儿的笔记到此结束，一切该是多么的圆满，包括欣儿她自己的形象，也包括我的感受。可惜，欣儿冷酷无情地坦露了她的秘密，接下来那行红色笔写就的文字--”一个女人的背叛与报应”，恍如一个女人撕开了美丽的衣裙，露出伤痕累累的躯壳，让人触目惊心。我还没读完全部内容，就感觉到仿佛有人用领带勒紧了我的脖子，一时呼吸不畅，几近窒息。
4
欣儿说，我曾经决定把这些记忆的所有痕迹都带进坟墓，成为永远的隐私。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果真那样的话，我便做不到坦然赴死。因此，我终于还是选择了真实的记录。某一天，当云可知晓这一切时，或许他能够因此早日遗忘我以及我的离去带给他的伤痛与不安。
在选择云可的同时，我放弃甚至可以说是背叛了另一段感情。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的父母能够给予我一个完整幸福的家，给予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知道我的生活会不会多些阳光。但倘若因此而让我错过云可，我还是愿意忍受清苦的儿时生活，忍受继父带给我的深刻的恐惧，忍受几年来病床上的灵肉煎熬。
上初一那年，我的父母在争吵打骂过无数个回合后，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婚。伤心绝望的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她的家乡，一个北方小镇。女人被老公抛弃，在当地不但得不到同情，反而会受人鄙视。我感受到了那种轻蔑，变得更加的不快乐。我几乎没有朋友，也极少有同学愿意走近我，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外婆家隔壁林伯伯的儿子林俊，也是我们班的班长。最初他特别照顾我这个外地来的同学，似乎只是出于班长的责任和义务，我值日的时候他会帮我做卫生，有男生欺负我时他会挺身而出维护我。同学们笑话他，他便说这是同学之间的革命情谊。但发展到后来，我不开心的时候说笑话给我听，有好吃的也总是留给我，我觉得就不再只是革命情谊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眼神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内容。如果说我的少女时代像处在漫长的一直飘着雪花的冬季，那么，林俊便是这个季节里终于露脸的阳光，暖暖的亲切的照耀在我心中一望无际的雪地上，缓缓的融化着厚厚的积雪。
上初三那年，母亲在娘家过了两年抬不起头的日子，终于狠下心来做了邻镇一个老酒鬼的填房。继父是个木匠，手艺不错，可惜好酒贪杯，老婆难产死了好多年，一直没能续上弦。母亲嫁给他是很需要些勇气的，但相对于那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日子，境遇似乎好了很多。如果不喝酒，继父基本还算个好人，他自己没孩子，所以比较疼我，高兴了还会给我买本子、买钢笔、买我喜欢吃的零食。但三天两头的喝醉，一喝醉就神经错乱般，常常把母亲打得鼻青脸肿，有几次还十分粗野地对我动手动脚，酒醒了又跪着求母亲原谅，骂自己是畜生，打自己的耳光。这种混乱而令人心惊胆战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
我一直努力要删除继父给我的某些记忆，可是，每当我想起儿时的生活，就总是绕不过那些痛苦的印痕。我记得继父五十岁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继父很高兴我能够在家和他一起过生日，还特地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去买喜欢的东西。那天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午餐大家喝得很尽兴，到客人告辞的时候，继父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在堂屋里又唱又跳。等母亲送客人出去了，继父冲到我的房间，搂住我就亲。我拼命反抗，一边反抗一边叫母亲。可是我越反抗他就越来劲，嘴里还阴阳怪气地说，你喊吧，你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你妈妈送客人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你就乖乖地从了我吧！我情急之下摸到了书桌上一把剪刀，我把剪刀恶狠狠抵住了他的胸口，咬着牙说，老东西，你敢再动我，我就和你拼了！他似乎清醒了些，说，好，好，我走，我走，别冲动啊，把剪刀放下，好好休息。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想到快到门口时，突然又回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他压倒在床上，剪刀也被他抢走扔了出去，碰到房门发出一声闷响。我拳打脚踢，可他力气太大，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混乱中他撕开了我的衣服，我听见纽扣崩掉的声音，一时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妈妈坐在床边，那个时候，已近黄昏，房间里有些暗，我看不清楚妈妈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小声地饮泣。
妈，我不想活了，我不要活了。我流着眼泪说。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你不活了，叫妈妈怎么办哪。妈妈摸着我的脸，压抑着哭声。
妈妈，你叫我还怎么活？我怎么活啊？我泣不成声。
放心，闺女，他没把你怎么样，你还好好的。那个时候，我刚好回家，我一棍子把他给打晕了，他的头被我打破了，流了好多血，他跪着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都保证了多少回了？我都听腻了。
这一次不同，以后妈妈不会再由着他，不会再怕他了，他要敢再怎么着你，我就和他拼命。闺女，再说了，你很快就要上高中了，等上了高中就住学校去，妈妈答应你，再怎么辛苦也要让你住校，好好念完高中，争取上大学，从此就可以远走高飞了。闺女，妈妈这辈子就为你活着，你是妈妈活着的唯一希望，唯一的幸福，你可要答应妈妈，好好活下去。
我想，当初我愿意好好活下来，真的只是为了妈妈，而我发愤读书的目的却是为了远离那个可怕的家，远离那个缺乏温情亦不乏痛苦记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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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母亲再嫁，我转到了另一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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