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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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第2部分
    很和睦,大嫂和大娘讲话总是抬杠。因为要我帮她理发,故她和我很好。婚姻草率有此结局,也很可怜。我想勿通,为什么不等她头发长好了再行婚礼呢?  哥哥难得到她那里,幸二妾未生子,封建家庭最要紧的是儿子。因为儿子能承继家产,大嫂果然得了个儿子。嫂嫂和两个妾争风总是失宠,但人家凭着肚子争气,生了一个男孩子,大娘花甲得孙,大家欢喜。后来哥哥将妻妾一同搬进福开森路的一所豪华的大房子里,我去过一次。房子的客厅墙上,挂了五只镜框,里面是留学时祖父盛宣怀给他写的信,用毛笔写的,字很好,是勉励他的话语。哥哥回国后,无所事事,这也难怪,父亲早亡,祖父又死了,没人提携,他也好像得了家族传染病,沉溺在烟色之中。学得的外语也无用处,只能跟爱马的四叔在跑马厅里与外国骑师谈得热络。不知今天他把祖父的期望挂在墙上是作“座右铭”呢,还是作装饰品?那时侄子已经四岁了,身体并不结实,每天牛奶、鸡蛋,吃西餐也不吸收;相貌也不聪敏,大约哥哥不是最放在心上的。  大娘的房外是个起居间,装有电话。有一次夜里,大娘在电话中很急的让我马上去叫灶间里的烧饭师傅把饭锅拿出灶外,反转来放。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侄子病危,迷信的人讲,死人必须由灶家菩萨在锅底里签字,没有地方签,就可以不死。但结果侄子还是死了。大约哥哥不住在这里,灶和锅没有关系。在保姆口中传出来的迷信话很多,便想起前天大宅外墙上“蛇脱脚”,有一条大蛇从墙上掉下来,说是要倒霉的,所以孩子死了。其实墙外是荒地,有蛇是勿稀奇的。房子大,有园子、马房、车房。平时雇了三个人每夜调换着去打更巡查,拿了铁棍,持了竹杠,用棍敲打竹杠发出“铎铎”之声,打更要打到五更。我想可能是打杠声惊动了蛇,蛇滑下来了,这就成了“蛇脱脚”,迷信认为是凶兆。

    哥哥娶的两个妾

    孩子死了,嫂嫂更孤单了。二小妾必然联合对付她。她又不会笼络人心,亲戚朋友也没有合得来的,讲的又是扬州上海话。有一次我上哥哥家,她不在,两个小妾殷勤招待,苏州话又悦耳。不久,哥和她离婚了,说是她放什么针在哥的枕头底下,做迷信的鬼把戏。其实她是不会害丈夫的,大约想叫丈夫进她的房。  两个妾是妓女,从妓院里来的,贫苦人家的女儿卖给妓院。女子没有自立的机会,往往不由自主地落入陷阱。妓院分几等:有“么二”、“长三”,这是高等的;“四门头”、“野鸡”是下等的。暗的有“台基”。妓院里,阔人上门,摆一台酒几百元,高级妓女要有一手弹唱的本领,当然第一要有人捧。  大娘也会轧闹猛。有几次在菜馆请舅舅吃饭,也叫两个艺妓来卖唱。只要向菜馆里的跑堂(服务员)点出妓女名字,就会叫来的,由菜馆付钱,然后在账上一并算。唱的给二元,不唱的一元。不唱来看看谈谈,算捧捧场吧!大娘选的是年幼的,一个唱京戏,另有一个拉胡琴的同来。唱小曲的妓女要自抱琵琶弹唱。妓女嫁人要赎身钱,妓院里的女老鸨和男乌龟以她们为摇钱树。  阔人捧自己的情人,摆下几台酒席,不用出席也付钱。“四门头”、“野鸡”是晚上抛头露面在街上把男子拉拉扯扯拖进屋去。规矩的男子甩袖子走脱了,被勾魂落魄的必得花柳病(梅毒),“野鸡”有烂鼻子的,如没钱医治可能会死,还有遗传子孙之祸患。  有些妓女是自愿的,她们贪图吃穿。也有些自己明白人要老的,该寻归宿,所以嫁了丈夫守本分成家。哥哥的两个妾算是好的,她俩没有生育过,性子也和善。一妾股上生了一个东西住院开刀。动手术后护士护理,她叫痛;护士已相投成友,不忍塞进纱布弄痛她,以致新肉难生,久久才愈。

    五叔七叔娶妾忙(图)

    五叔重颐没有从政,专心办实业,曾在外滩开办“溢中银公司”,经营房地产,南京路上的“老介福”大楼、淮海中路的日本领事馆都是他的房产。  五叔也娶了一妾,此前她已嫁过一个名人,生过二子。娶进门后接连小产,所以怀孕后必躺着,后来果然得一子,生出即死,说是没有肛门的,懊伤之至,医生没有学得这个手术,家产再大也无法救之。  五叔家产最多,他聪明又精明。可是这妾脾气坏,殴打丫头,并罚跪在洋铁香烟罐头上。后来丫头的父母来交涉。  小妾以后又生了一女儿,五叔也心满意足了,因为这时女子也可得继承财产权,父母百般宠爱。我见她四岁的时候吃一顿饭,要两个保姆托着盘子、拿着饭碗、跟着她在园子里跑。园子极大,高级的花园洋房。  之后他们全家搬到北京,可惜女儿二十岁得了肺病去世了。为纪念这位心爱的女儿鸣玉,五叔把盛家老公馆边属他的弄堂房产改名为“鸣玉坊”。  从此以后,五叔和妾关系勿好了,当然另找新欢。  七叔昇颐从政,曾任国民政府苏浙皖统税局长,这是与孔祥熙关系密切之故,因为孔夫人曾是五姑母的家庭教师。他办的大陆运输公司曾为抗日战争运送物资出过力,他办的烟草公司生产的“华福”牌香烟很有名。他还是个足球迷,是上海东华足球队的董事,为足球队提供足球场,就设在盛家老公馆内。  七叔也娶了一妓,皮肤极白,艺名“白牡丹”。大约前妻北方人皮肤黑粗,故特选之。她性情温和,但有一个习惯,每天要洗头、吹风。她并不烫发,但她的发色却显黄,乃美中不足。  吸烟、娶妾是那个时代的风气,我家可以讲像传染病一样的盛行。叔叔们还自我解嘲说:“我们风流不下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妓院里也花样多,靠了一班财主捧场,来了个选“大总统”、“副总统”,我见到过三个人的照片。大总统叫“花国大总统”,她嫁了一个陶姓人士作了夫人,她人很好,和二姊熟。后来她家办了一个殡仪馆,以前不是火葬的,先在殡仪馆入殓,故生意极忙。

    大哥带我吃西餐

    有个哈同花园,主人犹太人哈同,娶了个中国广东女人罗嘉陵,我二姊和姑母都认识。这位太太,身子胖,穿西装戴帽子(西方古典式帽子上有花),她的汽车照会是1号,大约是汽车才进口,第一辆就是她买的。后有一个有权有势者想买下“1号”车牌,当局答:除非旧车换新车时可调换。哈同太太为保持1号的荣誉,车用破了仍不肯调换。传说我家隔壁邵府邵友濂家,汽车是400号。而邵府的门牌号为静安寺路400号。但洵美曾告诉我,在剑桥学历表中,他填的住址是静安寺路124号。不知此传说根据何在。  还有个“麦边花园”,后改名为“大华饭店”,听说洋人麦边将地卖脱了。“大华饭店”是西餐馆,中间是舞池,地板亮极了,灯光灿烂,西乐队演奏。舞池中有穿着中、西式鲜艳服装的男女翩翩起舞。午间有外国人一男一女表演现代舞。他们的身子结实,穿了如肉色的紧身衣,灯光照下如捰体。女的一忽儿坐在男的肩上,一忽儿站在男的腿上,动作迅速,拖来拉去做着各种姿势。  有时大哥带我和二妾同去吃西菜。吃西菜用刀叉,盘子的右边放刀,左边放叉,还有一只汤匙亦放在右边刀旁边。吃汤用汤匙,必须从里往外舀。还有一把小匙,是吃咖啡时舀糖用或吃冰淇淋用的,吃蛋糕另有短叉。我习惯右手拿筷子夹菜,用刀叉还要学习呢!  西崽送上来的第一道菜盆子里放着一只长脚银杯,里面是番茄蚝肉,鲜鲜的。以后是汤、一道主菜、几道盆菜、咖啡、点心加冰淇淋。  大哥汽车开得极好,我经常同去看电影,爱普尔电影院离白渡桥不远。  大哥又搬回到娶嫂嫂的老房子里来了,这是大娘同意的,进进出出的都由她支配。伙食是分开的。两间房正好两个妾各得其一。隔房有个大客厅。大房子有人住,灯光照出来便增加了生气。一天晚上灯火通明,原来那个替妾治疗的护士也来玩,所以我去轧闹猛,叉麻将三缺一,叫我去凑一脚,我就学,但太烦,先要算,再要翻,多少钱一底,算一共要付多少钱给别人,我输的日子多,好在不会到一元。哥哥经常出去赌,如果连输两天,奶娘就在他出门时焚纸箔了。哥哥这样新派,竟信神弄鬼呢!  哥哥喜欢穿外国巡捕三件套的黑制服,参加了租界“特别巡捕”他并不在乎工资。上海有不少人参加,骑了机器脚踏车,车子声音轰鸣,车速又快,大约以此为神气,耀武扬威的不觉耻!

    订婚时约法三章(图)

    我十六岁那年,姊姊为我在一个教会女学校报名上初中一年级,是住读生。哪知大娘不准,说我身体勿好,住读会不习惯。她比较喜欢我,其实是害了我。她让妹妹去了。学校的地址很远,近郊区了。校长是个外国女人,校中清净,讲话低声,草地也不准人走,纪律也好。  我每星期去看妹妹或接她回家,我和她的同学们有好多都相熟。以后我结婚时的四位女傧相,就是她的四个同学。  我和妹妹读过一年多英文,是一个姓姚的女老师在家里教的,所以认识一些英文初级本。妹妹上学,我成了孤单一人,日里仍有中文女老师教读半天,很少外出,空闲就在房中结毛线;那时流行长阔式的围巾,我也结。大娘的两个女儿,我的大姊二姊,在文化和针线上都不过问,可见太宠惯了,游手好闲。  过了两年,我十八岁了,家长就要想到女儿的婚姻,在这件事上大娘不可能明白地告诉我。有几个做媒的被拒绝,结果允许了我与四姑母的大儿子订婚。大娘用半新式、半自由的方式,先让我和洵美在四姑母家碰头。  洵美和我是姑表姊弟,订婚没有办订婚仪式,但照老式规矩要担个小盘,放几样首饰和衣服、喜糕之类送来。  洵美给我的印象是个聪明的人。文字好,人长得并不俊,长脸,身材矮了些。家里人说他七岁就能对出他外公盛杏荪的对子。  那时他已定好出国留学日期了,时间很紧。我的大姊二姊和四姑母很亲,一半是麻将台上的赌友关系。大娘叫她们陪我上四姑母家。那天我穿的是绿色绸面花边旗袍,出门时外披皮里斗篷。  他们家是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名字云字排行。云龙、云鹏、云骏、云麒、云麟、云骧加上女儿云芝。云芝和云骏是龙凤胎。  原先我以为他们年龄比我大,故称他们为大表哥、二表哥。其实,洵美比我小一岁。云芝比我小四岁,她和我很好,所以我去了当然在她房中。谈话时间不多,洵美追求我,从名字上就知道了。因我名佩玉,他就将原名“云龙”改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之句。  他给过我一封信,两个人的心里都很苦,才得碰头,便要分离。既订了给他,以后我便成他家的人了。  要家庭好,就首先要丈夫好。我便向洵美提出了条件:不可另有女人(玩女人);不可吸烟;不可赌钱。他这时是很诚心的,答应能办得到。凡是一个人在一心要拿到这样东西的时光,是会山盟海誓的。我呢,当然是守他回来。  我为什么提出这三件事呢,因为我的家里和他的家里危害性最大的就是这些,我心中反对的也是这些。  因为四姑母家境差,一家这许多人靠祖上留下的产业生活,夫妻三个(一个是姑父的妾)吸烟又好赌,赌又大多是输的,故家产败落。  四姑母又瘦又小,但脾气极好,我只知她好,却没有顾到那个洵美的嗣母,她才是我的婆婆,以后跟她生活,这才是重要的。  邵友濂长子邵颐的原配夫人是李鸿章之嗣女李氏。她是李鸿章疼爱的小弟李昭庆的三女,昭庆英年早逝,鸿章视她为己出。她嫁后得一女名畹香。李氏也早亡,邵颐续娶北京史氏,无出。邵颐又中年去世,邵友濂念长媳史氏守节无后,故命邵颐弟邵恒的长子(即邵洵美)承继大房为史氏子。但史氏精神有病,忽然会昏过去。史氏是个古典派女子,立得正,坐也正,难得开颜一笑。邵友濂给她牯岭路毓林里房屋几幢,她以房租为生,洵美出国留学的钱,也是她拿出来的,兑换外汇着实花了不少钱。  这位嗣母和丈夫(即嗣父邵颐)的表妹交情极好,情谊深不愿分离,常同居。这表妹洵美呼她二姑母,长脸,小方额,直鼻子,戴副厚玻璃眼镜,小眼睛,北方口音学苏州话,手中常拿着水烟筒。  这表妹生一子一女,女儿胖,近视眼,厚厚的玻璃眼镜。嗣母本想将此女嫁给洵美,但她太不美,嗣母也觉得说勿出口。而娶我,她心中又不愿意。  表妹这个女儿念头很多,明明自己要好看,要剪短头发,怕娘不准,就编出个故事,说隔墙爬进一个男人,用剪刀剪去了她的头发。贼不偷东西要辫子,有这样便宜的吗?他们居然会信。  我的哥哥和叔叔们不赞成我的亲事,说洵美是滑头,四姑母夫妇又太糊涂,到他家不会称心的。但几个姑母和姊姊都赞成。  我家亲戚朋友中认我是惟一的美人,大家都关心我。我讲:“不管是他的滑头还是他的家庭,关键在于我。”那时我自以为本领大,能掌握的,并且想想四姑母的家也可弄好。这是稚子不畏虎了。

    洵美定情物是诗

    洵美在出国前,征得我的同意,合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正式订婚。我亲自结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他。为此他立即写了一首诗,并将诗发表在《申报》上。  白绒线马甲  白绒线马甲呵!  她底浓情的代表品,  一丝丝条纹,  多染着她底香汗;  含着她底爱意;  吸着她底精神。  我心底换来的罢?  白绒线马甲呵!  她为你,  费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时日;  受了多少恐慌。  嘻,为的是你么?  白绒线马甲呵!  我将你穿在身上,  我身负重任了!  我欠了无上的债了!  我“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  这是我永久……诚实……希望的酬报呵!  白绒线马甲呵!  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  你得我终身的宠幸了!  你将做我惟一的长伴了!  白绒线马甲呵!  你须将你的本色,  代表她底呵!  十二,十二,五 洵美  这是洵美给我的定情物,也是他的誓言,这张六十年前已经发黄了的《申报》剪报,已陪伴我到今天。  时光很快地过去,洵美就要动身走了。讲定三年回来结婚,两个人就分开了,我回家,他准备上船。我也没流泪,两个人很高兴的,并不觉得三年的时光长。大约是年龄小的缘故,我十九岁,他十八岁。

    五月爱的讴歌者

    邵家共两房,洵美是二房邵恒的长子。大房伯伯邵颐早死,前妻是李鸿章的嗣女,生一女嫁安徽蒯家蒯光典之子蒯景西;后妻继室史氏无出,故立二房长子为嗣子,她这一房的产业尚留,洵美留英的钱就是靠收房租拿利息而来的。天不从人愿,毓林里的房子突然被大火烧光了,成一堆瓦砾。每月没有了这份收入,只好叫洵美回国。洵美祖母柴太夫人年已六十多岁,他们为了要抱曾孙子,所以也叫洵美回来成亲。这下苦了洵美,仅差一年没有得到剑桥的毕业证书。  五月廿日,洵美决定乘邮轮返国,此时心情复杂,兴奋的是将见到我,见到嗣母、生母和祖母;懊恼的是学业没有完成,要告别老师和在英国、法国结识的诸多好友。  赴欧洲时,作为一个青年留学生沿途给我送来了一张张异国风情的明信片,加上简短亲切的思念语。离欧返国时,作为一个青年诗人,漂泊在地中海、红海、中国海和印度洋上,他写下了许多首诗歌,讴歌五月,讴歌大海,讴歌爱情,讴歌二十一岁的青春岁月,讴歌他所崇拜的莎茀和史文朋,回来后他就集成一本诗集《天堂与五月》送给我。这是厚厚的一叠有一百五十多页的“明信片”,扉页印着“送佩玉”三个大字。这是专为我印的。  我记忆犹新的是他深深思念我的小诗: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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