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购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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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购新娘-第5部分
    人。哀婉也好,激昂也罢,从眉端到指尖,处处生情,遍体是戏。便有好些个女同学,温温软软地化在他的眼神里。  许家的春月也是其中之一。  许春月作为另一个角色走进江信初的视野,是在他们合演《屈原》的时候——在那之前她只是他东家的女儿。那晚他饰演的三闾大夫在清风皓月中轻吟“橘颂”,她饰演的女弟子婵娟在旁为他焚香研墨。他偶一回头,意外地发现了她眼里盈盈欲滴的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两潭清泉,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涟漪,洁静如镜,钦羡爱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上边。他无法不被这样的景致所震撼。可是这种震撼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对于遥远不可及的事物,他向来缺乏一种持久追寻的动力和耐心。  况且江信初是几年前就定了亲的。女方叫许杏妹,虽然只比许春月大两三岁,论辈份应该是许春月的堂姑。爹娘在藻溪乡里开着一爿巴掌大的南货店。女方无论是姿色还是家道其实都属平平。江家看中许杏妹,是想攀一个大姓,以后在藻溪也有个靠山,省得遭人欺负。许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外姓人,是因为看上了江家小儿子的聪明过人,指望着将来兴许能有个出息。  转眼数年过去,江信初许杏妹都到了尴尬年纪。每逢学校放寒暑假,许杏妹在街上见到回乡来的江信初,头一低,脸一红,脚底生风地走过了,额角脑勺却都是眼睛,早把人一点不漏地审视过了一遍。许杏妹突然发觉江信初已经长成了一个与藻溪的街景格格不入的后生仔。  许杏妹时常去堂侄女许春月那里玩。两人一个看书,一个纳鞋底,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些闲话。对话绕过千山万水,自然还是要转到学堂的事情上来。她问的正好也是她乐于回答的。问的那个人有心,说的那个人也有心,却都装作了无意的样式。两人相对坐着,旁敲侧击地谈论着一个和她们的生活都已经产生了关系的男人。许杏妹听堂侄女讲起江信初在学堂里的种种不同凡响的作为,便认定自己的这个郎君是迟早要成大事的人,将来岂止是一个藻溪乡,怕是一整个温州城,都装不下一个江信初呢。&nbsp&nbsp

    温州:舞台上下(7)

    许杏妹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江信初归来。乡姑许杏妹对江信初的这份期望,在不太久的未来,竟然变成了现实。只是许杏妹当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现实里并不囊括她自己。  江信初从来没有把这桩亲事放在心里过。那个叫许杏妹的女人,只是单调刻板的藻溪乡景中的一个片断,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所以那年当他决定跟哥哥出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想到应该和许杏妹道一声别。在他人生的那个阶段,他的心里正被一些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装得满满的,完全没有空间承载诸如结婚生子这一类的琐事。  即使是当他和许春月在一起的时候。  他陪许春月回乡,船似剪刀,剪开一匹江水,两岸尽是浓浓淡淡的景致。他不看她,也不看景致,他只埋头看书。说是埋头看书,其实在他视野的余光里,他还是瞥见她的头发被江风吹成丝丝缕缕的散云。那散云在他的眼角撩过来,飞过去,书里的字就被搅得很是杂乱了起来。  他离她近近地坐着,闻得见她衣袖上皂角的清香。可他又觉得离她那样的遥远。他和她中间隔着一整个嘈杂无章的世界。这个世界说大也很大,说小也很小。他若想迈,狠狠一步就迈过去了。他若不想迈,便一生一世也走不到头。偏偏在那个时候,他不想迈这金贵无比的一步。  于是他就只能长久地沉默着。  有一天,他们在船上碰到了一对逃荒的母女。他和她们聊起天来,才知道她们是从他的老家皖南农村来的。他乡遇故人,他们就有了一些共通的话题。关于乡情,关于年成,关于世道。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插嘴。到船靠岸的时候,她突然从兜里摸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来,是银圆。她挑了一个留起来,剩下的,都放在女孩的手心。母女两个自然千恩万谢了一番。  临下船,她又回头,将包里剩的那一块也掏出来,一并给了人。他蹙了蹙眉头,说:“买水的钱也不留一个。”他的语气有些蛮横粗鲁——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地对她说过话。她吃了一惊,却渐渐地体会出了其中隐约的嘉许和关切。便轻轻地笑了一笑,说:“我不穷得一文不名,怎么能攀得上你?”  他听了,心里突然就动了一动。那晚回到藻溪,躺到家里那张吱扭作响的竹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突然就明白了,世上的路原本是可以有多种走法的。比方说他和许春月中间的那条路,如果他走半程,她也走半程,他们在中间的某个地带相会,也许他就不会走得那么遥远艰难了。  江信初中学毕业后,就被在矾山当矿工的哥哥接走了。临行前,来辞别许春月。许春月问他是不是要跟哥哥去矾矿。他起先点头,后来又摇头。逼不过了,才说:“将来你总会知道的。你在藻溪等我——世道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是坚定,丝毫没有同她商量的余地。她却偏偏喜欢他这样的霸道——她明白这大概就是私定终身的意思了。  江家兄弟走后,一直没有音讯。关于江家兄弟的去向,藻溪的人有诸多的传说。有的说他们一路乞讨去了陕北的延安,入了共产党。有人说他们当了绿林好汉,在嘉陵江一带打家劫舍。也有人说他们投奔了三五支队,成了大名鼎鼎的刘英的左右手。有好事人将这各样的传给讲给许春月听,许春月听了,微微一笑,并不做声。  许春月中学毕业后回到藻溪,家里已经等着一队说媒提亲的族亲。起先许春月推说自己年纪小,想在爹娘身边多住几年。许家老爷听了心软,便也听之任之地拖了些时日。转眼春月到了二十岁,在藻溪这么个小乡里,也就算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了。许家老爷着急起来,便要逼着女儿定亲。春月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当着媒人的面咚的一声就剁去了一截指头,血流如注。  从此家中无人敢再提婚嫁之事。  江信初回到藻溪,是五年以后的事了。那日正在正月尾上,租子收过了,正月酒也都摆完了。许家老爷太太和下人们,正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话家常。江信初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许家的那头黄狗扑过来吠了几口,便矮下身子,在江信初的脚边呜呜咽咽地摇起了尾巴。许家的狗虽然老了,却依然记得旧事旧人。  许春月正在房里看书,听见狗吠,探出头来,手里的书就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江信初径直走进许春月的房间,半靠在门上,轻轻地对许家的千金小姐说:“你收拾收拾,我们就走。”语气熟稔得仿佛是一个陪媳妇走娘家的小女婿。几年不见,江家的小子变了一些。很是黑瘦结实,两眼如炬,照得一屋曜曜生辉。许春月慌慌地翻箱倒柜找随身的衣物,手脚颤颤发软。许家老爷跟了过来,却被江信初堵在了门外。江信初的声音不高也不硬,却密实得插不进一根针:  “你老实一点,世道要变了。”  许家的老爷是识字断文的,家里也订了各样的报纸,虽然守在藻溪这么个小地方,外边的时局,他倒是清楚的。这会儿看见江信初腰里鼓鼓囊囊地仿佛别了家伙,又多少风闻了江家兄弟这些年在外边的形迹,心知这事是拦阻不得的。便只有在门外一味地搓手叹气。  许春月提了箱子,走出门来。许家老爷使了个眼色,下人张妈就追出去,将一个沉沉的叮啷作响的手巾包,硬塞进许春月的箱子里。张妈仗着是从小奶大春月的,就大胆说了一句:“世道再怎么变,他也是生你养你的爹。”春月不说话,眼圈却渐渐红了上来。一颗泪珠在眼角聚了许久,一直到走过了街尽头的那棵老槐树,才凉凉地滚了下来。  七年以后江信初带许春月再次回到藻溪,江家父母的坟上已经长过几茬苦艾草了。领他们上坟的是许杏妹。  那天许杏妹正在南货铺里盘货,乡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温州城里来了个大领导,是江家的小儿子。许杏妹一听,手里的乌枣就哆哆嗦嗦地滚了一地。还来不及换下身上的那件旧布褂,江信初就已经走进了店里。  江信初看到的是一个青丝飘雪,驮背弓腰的半老妇人,尽管那一年许杏妹才三十出头。江信初叫了一声“姐”,便倾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青砖地上,给许杏妹磕了一个头。许春月站在一边,突然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江信初的世界里有一些部分,是她永远也走不进去的。她只能在门外徘徊,听着他在里边困顿挣扎,呻吟嚎哭,却爱莫能助。  她知道江信初的这个头是替他常年生病却老有所终的母亲磕的,是替他中风瘫痪八年才干干净净地离开世界的父亲磕的,是替他出师未捷战死沙场的哥哥磕的,是替他留下两个孩子改嫁他乡的嫂子磕的,是替他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侄子磕的。&nbsp&nbsp

    温州:舞台上下(8)

    许杏妹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扶起了江信初,只看见他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和眼泪。他把脸伏在她的手上,感到了她掌心在颤抖,粗粝的温情如潮水顷刻将他淹没。从她的掌心他读懂了岁月孤独和忍耐的意义。这是一双母亲的手。对一个他本该称作姑的女人,他叫了一声姐。这个“姐”字超越了辈分的紊乱,抚平了多少沟壑坎坷,摆正了多少委屈不平。  那日江信初从许杏妹的南货铺里走出来,阳光灿烂,遍野苍翠,天下太平。  江信初在藻溪只住了一天,不住乡政府的招待所,却住在江家的老宅里。在这期间他和许春月去了一趟许春月的娘家。许家的田产已经分光散尽,一家人挤在从前下人住的一间旧屋里。许家当年地契上写的全是老大的名字,所以土改时老大的成份是地主,老二却因年轻时在县城念过书而糊里糊涂不伦不类地评上了一个学生成分。当然这里边也不全是糊里糊涂,乡里人多多少少是看了地委江专员的面子。  这一点江信初心里是明白的,所以他在去许家省亲时带上了藻溪乡政府的负责人。他坐在许家土改时侥幸存留下来的惟一一张梨木太师椅上,呵呵地清过了嗓子之后就对泰山大人说:“记得乡政府对你的宽大,好好改造。”  看见许家老爷那张曾经威震四方如今却诚惶诚恐的脸,江信初感慨万分。历史的河流不过翻了小小一个浪花,就已经将他父亲当年十分有限的想像力推到了极致。当年他父亲的梦想是让儿子攀上一门家道略微殷实些的许姓亲家,然而今天他不仅娶了许氏家族首富的千金,而且竟敢坐在许家最贵重的一张椅子上,让许家老爷站着听他说话。真可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只是可惜父亲没有活到这一天。  在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江信初再也没有回过藻溪。不仅江信初不回去,连许春月也极少回去。许家老爷逃过了土改这一场大劫,深知完全是因为姑爷的缘故。姑爷在,他就在。姑爷倒,他就倒。如果想让自己不倒,惟一的办法就是保持姑爷不倒。识字断文懂得天下兴衰之道的许家老爷,明白自己是不能给姑爷惹任何麻烦的,所以就主动和女儿疏了往来。  正因为岳父是深明道理的,江信初才无法拒绝岳父来城里看病的要求。许春月电话里的声音很是犹疑温婉,可是在犹疑温婉底下却隐隐藏着一丝不可违逆的固执。这一丝的固执大得刚好让江信初警觉,却又不够让江信初生气。许春月需要在江信初面前坚持维护的东西很少。为了追寻江信初,她已经割舍了拖在她身后的那片巨大的影子。但是她依旧无法像江信初那样轻快地跟上时代的步伐。后来她才意识到那片影子其实是隐藏在她那个与生俱来的姓氏上的。她有一个沉重的姓。这个姓是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涂抹不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把自己设想成是一个没有家世的女人,忙忙碌碌地被时代的潮流拥载着,去投奔一个不是很清晰的远大目标。直到父亲生病的消息传来,她才突然想起了当年她上平阳中学读书,父亲在岸上跟着她的船跑,灰蓝色的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扬扬的样子,她的眼睛便潮润了。她想在江信初面前维持的,就是这一丁点的关于少女时代的记忆。江信初知道他是不能违逆这样微弱的一个要求的。  江信初下班回家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请食堂的王师傅再物色一个临时保姆——原来的那个保姆回家探亲去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岳父来了,虽然只住几天,也是需要人照顾的。  走近院门的时候他老远就听见了一片笑声和水声。院子里有两个女人,高卷着衣袖裤腿站在两个大木盆里洗衣服。手和脚都没有闲着。脚浸在肥皂水里踩着被单,白花花的泡沫淹至脚脖。手在桶里撩着水,泼过来洒过去,两人的前襟后背都湿了一大片,夕阳里两个身子便很是黄黄暖暖凹凸有致了起来。  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和桑树之间拉了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晾了一串大大小小的布片,有被单床罩衬衫外套袜子,也有他的内衣内裤。  那两个女人,矮一点的是他的老婆许春月,高壮一些的是越剧团的女演员竹影。  竹影早已从扫盲班毕业,许春月也早已调回到文化局分管行政。两人虽然不再是师生了,却成了朋友。竹影身边没有亲人,许春月也和娘家疏了往来,到了周末节假日,许春月就邀了竹影到家里来吃饭。竹影来了,也不闲着,总爱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帮许春月整理家务。  两人玩了一会儿水,笑得岔了气,都抽出脚来,蹲到地上捂着肚子喘气。歇过了,竹影就问许春月:“你和江专员怎么不生个孩子?”许春月收起笑,叹了一口气:“他忙,我也忙。”竹影听了又“嗤”地笑了起来:“忙?谁不忙?毛主席还忙呢,也不耽误生孩子。你快生,生了我帮你养。”许春月就“呸”了一口,说:“黄花闺女家整天讲生不生孩子的,也不害臊。”竹影捏起拳头擂了许春月一下,说:“我害什么臊?我什么戏没演过?你们男男女女的事,我早就懂了。”  说话间偶一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江信初,脸便陡地涨了个通红,顿了顿脚,说“不同你说了”,便甩手跑进了屋里。  江信初就来帮许春月拧床单。  两人把床单从水里拎出来,许春月抓一头,江信初抓一头。许春月往左拧,江信初往右拧,床单就成了很是细瘦的一条。中间却鼓出一个大大的水包,怎么都不肯瘪下去。  许春月就喊竹影出来帮忙。  喊了一声,没出来。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出来。江信初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出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竹影才慢吞吞地出来了,脸上依旧红扑扑的。走过来,狠狠地在水包上砸了一拳,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春月姐怕你,我可不怕。你不吃我,我说不定还吃了你呢。”  江信初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其实是有点喜欢这个从来也没有把他当成地委专员的年轻唱戏女人的。    许春月是在一九五七年秋季的某一天失踪的。  失踪前,她买了几张汤圆票,请办公室里的同事吃汤圆。众人有些吃惊,问有什么喜事,许春月含笑不语。  回到家来,说头痛,便早早地上了床。江信初早上起来,她已经走了——保姆说开会去了。那阵子她们单位早早晚晚都在开会,内容当然是关于那场后来成了现代史重要研究题材的大运动。她天天离家很早,回来很晚。他并没有在意。  他自己一人坐下来吃早餐,桌子上放着她吃剩下来的半碗稀饭和一小碟酱瓜。他夹起一根酱瓜,上面仿佛还带着她的齿痕。那便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迹。许多次他想起她来,这根酱瓜竟成了他的安慰——至少她不是饿着肚子上路的。&nbsp&nbsp

    温州:舞台上下(9)

    后来回想起来,她的失踪并非突然发生,其实事先已经有了许多昭著的迹象的。  她失踪的前两天,突然提出要回藻溪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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