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八的呢。”
“什么柳七柳八?”柳七好笑地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多年以前有个叫柳七的人来到杭州,和她好上了,说是等功成名就了来娶她,可柳七一去就没有回过头,你想,柳七早就功成名就了,肯定不会娶她,娶她还不如娶我呢。”
“柳七功成名就了是什么意思?”
“那柳七,你不知道,在妓家圈里可有名气了,你知道杭州有句歌子么?”
“念来听。”
不愿穿绮罗,愿依柳七哥。
今宵酒醒何处七(4)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姑娘朗声念道,末了加一句:“这柳七已经是天下皆知的大名人了——听说他呀,最会变着法子让女儿家乐了……”
原来是这么个功成名就。柳七叹口气,付了钱,起身来到湖边。
耳边有丝丝音乐入耳,远近楼台的歌声缥缈不定,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里鸭儿(年少)。
这是唐时皇甫松的《采莲子》,这么老的曲子也搬上来了。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这是韦端己(韦庄,字端己,杜陵人,唐昭宗乾宁元年进士,官左辅阙。)的《女冠子》,端己最好的词作是《小重山》,为他的宠姬写的。想当年,端己投靠王建门下,王建据蜀称帝时,为其规划各种典章制度,没想到自己的宠姬被王建规划了去,端己因此作《小重山》追念悲伤。后来,宠姬得到这首词后,竟绝食而死,想来真叫人泪落。今夜既唱《女冠子》,必有《小重山》,我且坐在这里等她们唱完:
衔泥燕,飞到画堂前。
占得杏梁安稳处,
体轻唯有主人怜,
堪羡好因缘。
另一处台上唱起牛峤(牛峤,字松卿,陇西人。)的《忆江南》。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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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首词选得好,是顾敻五十五首词中最好的一首,只是这唱曲之人,还不怎么得道。
正想间,忽听两声檀板,接着有人唱道:
一闭昭阳春又春。
夜寒宫漏永,梦君恩。
柳七听到这几句,忽地立起身来:这几句唱得好。
“卧思陈事暗销魂。
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
柳七听着,不由引颈而望,远处灯光依稀,人影恍惚。
远庭芳草绿,
倚长门。
万般惆怅向谁论?
凝情立,
宫殿欲黄昏。
柳七听完,叹口气,唱这《小重山》的,必是一个伤心伤情的女儿,有时间,一定要看看她,正想间,歌声又起,逐次是和凝的《采桑子》,张泌(张泌,字子澄,淮南人,仕南唐。)的《江城子》,孙孟文(孙孟文,即孙光灵,贵平人,唐时为陵州判官。)的《谒金门》等曲子,他不想再听了。
走远些,歌声渐弱,他觉得这样正好,有声听不真切,有音辨不出宫商,朦胧之间,不知其悲,也不知其乐,身心就没有任何压力,如果再往前走,又一派歌声将冲入耳膜。
他找个地方坐下,用手抹抹脸,醉意稍减,看西湖映着两岸灯火,湖水荡着“清平乐”的波纹,他口里轻吟道:
繁花锦烂。已恨归期晚。
翠减红稀莺似懒。
特地柔肠欲断。
不堪尊酒频倾。
恼人转转愁生…… (柳永词《清平乐》,下片中间一句佚,或说,当初就未得句。)
“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他站起身,在岸边踱几个来回,口里道“多情争似无情。”对,就这一句,不,这应该是最后一句,那么中间这一句应该是什么呢?
他觉得文思不通,索性放弃,等将来哪一天机会赐予。
当他再次坐到冰凉的石凳时,见身旁不远处有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出神地望着深蓝的湖水。
柳七走过去,见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年纪,因是夜晚,看不清她的长相。
“这位大姐,如此深夜,怎么孤身一人在这僻静之处?”
“怎么着?”女人爱理不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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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不要多心,我说这么深的夜,你一个人在此,让人怪不放心的。”
“与你无关。”女人的口气越来越生硬。
柳七眼珠转转道:“大姐,听说此西湖边上时常有强人出没……”
“看你也不像。”这一句,是有着轻蔑的意味了。柳七闻言,觉得脸上发热,心中道,那韦端己和自己都是软弱文人,文人哪有做强人的资格,大不了做了个隐士罢了。
“大姐,强人也不是天生的,比如我本不是强人,可今夜见你独自一人,我就有点想做强人了。”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柳七听她话里有话,忙问道:
“你是谁?”
“这天下最强的人是谁,我就是谁,老娘今夜没有玩的心。饶你一回,快滚。”
柳七心里道:“怎么,碰着女强人了?肯定是,不然一个女的怎敢深更半夜在此逗留,自己还是先走的好。”想到这里,他连忙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
坐了片刻,他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堂堂男子汉,让个女流之辈吓缩了头。再说,是真强人还是假强人还不知道——这第一个回合输得太惨了点。
今宵酒醒何处七(5)
于是他鼓鼓勇气,又一次来到女人面前:
“大姐,我一直想做个强人,可就是找不到投靠的地方,大姐如看得起我,就收留我吧。”说完嘻嘻地笑。
女人沉吟一阵说:“好吧,你先说你会些什么?”
柳七不敢说自己有武功,怕如果遇上真强人漏底,便说自己善于谋划,最适合于辅助强人成就大事。
女人一听,哈哈大笑:“原来你想造反,告诉你,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还是读你的圣贤书去吧。”
“姐呀,”他故意亲近地说,“我不是想造反,我只想当强人,实话说就是书读腻了,想来点刺激的。”
女人想了一阵:“好吧,你先跪下磕几个响头,我就答应你。”
柳七心里一喜:“果然是假强人。”想到这里,撩衣跪倒,双手却乘势抓住女人的小脚,往前一扯,女人尖叫一声,正要挣扎着翻身,柳七又猛往前一拽,将她的双腿拉到自己身后,接着伸开双手,将她拦腰抱住:
“姐姐,你这强人敢和我比吗?”
女人正要挣扎,停住了,停了半晌,吃惊地说:
“你是柳三变吧……”
“是怎么着,不是又怎么着,反正……”话没说完自己也呆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柳三变?”
“你这个冤家呀——”女人大叫一声扑进他的怀里……
今宵酒醒何处八(1)
这是多么安静的夜晚。
一个安详的夜晚,对女人是如此的重要,她的心地会变得如同只食露水的鸣蝉,情丝如汩汩流淌的清水。
在这样的夜晚中,她才可以以一个女人的属性注视睡在她怀抱中的人,可以用手掰开他的嘴唇,然后放开,听那诱人的波波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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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觉,和十三年前相比,他的身上添了许多疲惫的东西,但心田里所种的仍然是那些花花草草。
她将手伸进他的被子里,一种温暖的感觉消除了她十三年来的紧张和不安。
“男人是如此美妙!”她不由自主地赞叹,这种赞叹几乎发自她的全身。
好几个这样的夜晚,当柳七睁开眼时,另一双眼就这样俯视着他,在昏暗的油灯下,这种注视使他有种家里的感觉。
这是一个坐落在深巷中的住宅,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楚楚是她唯一的房客,也是她的衣食之源。多年以来,楚楚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如果不是来了柳七,每天晚上是这两个女人睡在一起。
“这多年了,”老人抹了把眼角似有似无的泪说,“没有一个人来看看这可怜的孩子。”然后露出高兴的样子:“现在,这屋里总算有个男人了,你可要多住些日子噢。”
从楚楚的口里,柳七知道一些这个女人的底细,原来也是个烟花女子,老了,落到这个田地。
“如果你能让我重新红起来,我就可以摆脱这种命运,不然……”她摇摇头,不再往下想。
“我会尽力,但能否真的让你红起来,只有天意了。”
多少个夜晚,他假装睡熟,实际上在盘算着如何帮楚楚度过他走了之后的漫漫时光。
他确实有些犯难,像楚楚这种女人,缺钱,但她认为并不需要钱,三十三岁了,并不能正确地估价自己。她甚至以为自己不需要男人,起码也是不需要除了他柳七以外的男人。她要的是“红”,这“红”到底意味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每当他睁开眼睛,马上就会看到另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并且听到一声哀怨的叹息:
“我红不起来了吗?”
几个月下来,柳七已经明显地瘦了,楚楚也有意地减少欢乐的次数和时间:“你可不能倒了,可不能倒呀!”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她开始伪装,比方说,明明没有来,她已经呼天叫地,装出一副已经满足了的样子。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痛心的了。
有一天夜晚,她突然推醒他,神情恍惚地说:
“我梦见我红起来了。”
“是吗?”
“我真的红起来了。”
柳七伸出手,用指头刮刮她的眉毛:
“会的,我一定会让你红起来的。”
“我也……这样想……”话没说完,几颗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春天,来得真快呀。”她叹口气。
“七哥,如果你真对我好,那就给我个孩子吧。”
她说这句话时,这样的夜晚不但安详,而且变得温暖了。江南水乡的春夜,如同小猫柔软的舌头,舔着安静的梦眠。他知道,是这个春天改变了她的观点,或者说,是她红起来的梦想,在宋真宗天禧三年的春天从峰顶滑入具有巢|岤意义的深谷。从此以后,“红”这字眼和它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将变成背景。这种设想中,我们将看到背景大红大紫的幕布前,站出一个丰腴的妇人,虽然已经有些老,可举手投足间能使人想到她年轻时的美丽,她怀抱婴儿或者手牵一个半大小孩,面对几百年后的观众唱出一段谣曲:
一生赢得是凄凉。
追前事、暗心伤。
好天良夜,深屏香被,
争忍便相忘……(柳永词《少年游》。)
柳七知道,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无论楚楚是否怀上他的孩子,无论这孩子出生之后母子俩怎么生活,当楚楚“红”起来的欲望变成对家的追求时,他就必须离开了。
“当你哪天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想你不会伤心的。”
“不,我会伤心的,但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
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生活变得提心吊胆起来。她去勾栏瓦肆里上课时,却担心自己回到家,已经不见了柳七哥的踪迹,她想着一切办法留住他,甚至将徒弟张颜带到家里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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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是你的,夜晚是我的。”
这样,他就被这两个女人看死了。
有一次,他对张颜说:“我想在今天离开。”
张颜说:“七哥随时可以走,可不要在我面前走,那样,我会哭的。”说完就真的哭了。
第二天,张颜又带来了石竹和张惠,那是整个杭州数得着的美人,三个人变着法儿让他高兴,这使他白天趁楚楚不在时离开的打算成为泡影。
每个夜晚,楚楚几乎是握着他的手进入梦乡的,只要他将手抽开,她就会马上醒来,而且是忽地坐起来,叫着他的名字。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尽快离开,他不忍心让她一直这样下去,他怕某一天,当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个半疯半傻的人。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夜晚,他俩对饮而歌,到半夜时,她就醉倒了:
“柳七哥,我知道你会在我睡着后离开……我知道的……我好累呀……”说完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今宵酒醒何处八(2)
柳七将她轻轻抱起,放到床铺上,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剥去,轻轻吻遍她的全身,然后给她盖上被子。一瞬间,一种酸楚从心底泛起,心好像在空中一样晃来晃去。
“柳七哥,你……不要走……”楚楚翻个身说。
他的目光从屋子里扫过,这只酒杯是自己熟悉的。酒壶里还有一些残酒。桌子的木纹。梳妆台上的粉脂,那气息已渗进他的骨髓。一把陶制的茶壶,它泛着悲伤的光。中药罐子散发着人生不幸的幕幕往事。窗帘。斑驳的墙壁。墙上的木钉是他注视过的。那是橱柜,里面放着碗碟,而且永远是碟放在碗的上边。墙角的手炉——冬天到来的时候,将有两双手,不,只剩一双手伸向它,不,如果可能,也许还会有另一双小手,他的手指可能冻红了,他小小的脸蛋上可能有鼻涕……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泪水夺眶而出。
“柳七哥……”
他转过脸,看蜷缩成一团的楚楚,一瞬间,他觉得她是那么小,又那么柔弱。
他来到油灯面前,看着它忧伤而摇摆的火焰,一口将它吹灭,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一弯月儿几乎要掉下来。
“再见了,楚楚……”他心里说。他走到门边,回头望着床上楚楚模糊的身影,怎么也不忍将她一人留在黑暗中,便又一次点亮油灯,并揭开灯盖往里面添满了清油:
“但愿它能着到天亮。”
现在,他已走出了房门,快步来到院门口,抽开门闩。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着窗户上桔黄的灯光,心里默默为她祝福。
老太太可能听到了声响,火星几闪后,又一盏灯亮了,柳七强忍着泪水,扭头走出大门。
弯月升得正高。
其实,柳七刚一出门,楚楚就醒了,她伸手在被子里摸了一阵,没摸到柳七哥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睁开沉重的眼睛,翻身见桌子上灯光依旧,这时,她听到院门轻微的声响。
“他要走了。”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于是她翻身起床,来到桌前,将酒壶里的残酒斟进酒杯,她听见院门“吱”地响了一声,在这声音还没落尽的时候,她提起酒壶放到嘴边。
那冰凉的火焰正顺着喉咙蛇一样蹿进她的腑脏,如同两匹正在撕咬的怪兽。
“走吧,好好走吧,我的柳七哥……”
眼泪和酒水流在一起,从下巴流到脖颈,然后流入她那此生只需一个人抚爱的身体。
她摇摇晃晃回到床上,听任那积蓄了十多年的泪水流淌。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就这样在梦中也流着眼泪。
天亮了,徒儿张颜和石竹、张惠都来了。
她们扫净了屋子,铲去她吐在地下的秽物,将一碗清水送到她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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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喝口水吧。”
“张颜,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师傅,柳七哥说让我们来照看你。”
“他去了哪里?”
“师傅算得真准,他果然是去金陵。”
“我真怕他去了别的地方——金陵有升王,去年八月被封为太子,如果能见到太子,求取功名将不成问题,到那时咱们就有指望了。”
“姐呀,”石竹说,“等他功成名就,兴许早就忘了你呢。”
“他不是这样的人,放心,谁都不会被遗忘的。”
三个小辈和她说了一阵话,石竹和张惠先走了,张颜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张颜答应着,慢慢出去了,等门关上后,她听见她小跑的脚步声。她苦涩地笑笑:
“柳七呀,你怎么能赢得这么多的女儿心?”
今宵酒醒何处九(1)
宋真宗天禧年间,金陵因为住着将来的皇帝赵祯,成了大小官僚竞相奔趋之地。他们来到这里,寻找最豪华的馆舍住下,找机会和太子殿下见面。但太子拿得很稳,除了非见不可的朝臣和在野的文人名士外,其余不见。
一时间,达官贵人们带来的黄金白银,只能静静地躺在柜子里,找不到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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