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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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曾青春流淌-第6部分
    留下两根黢黑的檩梁担在水泥桥墩上。檩梁有十几米长,衰朽得如同八十岁的老汉,有些部位更像老汉豁了的牙口,随时有折断的危险。不过,胆子大的人还可以从檩梁上通过,所以说,断桥又没有完全断掉。

    我和玉茭想到对面那无人问津的荒岛上去。因为心里痛,不愿到好去处,专拣鬼不生蛋的地方留连。如果是白天,我踩着檩梁,连跑带跳就能跨过去,但是黑夜,又带着玉茭,我们要通过那两条檩梁就比较难。

    我和玉茭面对面,各自踩着一根檩梁,把手臂伸给对方,相互搀扶着,作横向移动。十几米,并不需要移太多的步,我们竟磨蹭了好几分钟。与其说是谨慎和胆怯,毋宁说是一种潜意识支配下的相互折磨。

    荒岛上生长着杂乱无章的灌木,若有若无的小路快要被荒草淹没了。我们不敢向荒岛中间走,只沿着湖岸寻路。为了防蛇,我走在前面,用一根树枝不停地扑打路边的草丛。另一只手反伸向背后,像一只火车挂钩,挂着玉茭的小手。

    有几株高大的乔木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特别令人惊心。它们洒下淡淡的月影,似有似无。乔木并不担心自己有没有留下影子,好像它对自己的威严很有自信的样子。蓝幽幽的湖水反射着月亮的光辉,那可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们在湖岸边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来。身处乔木高大的阴影之下,面对湖水。玉茭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乔木,对我说:

    “它们站在那儿,好像一些大人似的。”

    我听出玉茭语调中的惶恐,把她揽在怀里。为了消解沉闷,我给她讲一个故事――

    “讲一个契诃夫的故事:《老人与马》。一个拉雪撬的老人在大雪天里等客人。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客人,想跟客人拉拉话儿,可是,客人不要听。他等啊等啊,想等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大雪把他的马儿,还有他自己身上都下白了。他跟马儿说起话来。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玉茭问:“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这个故事的真正题目,摸了摸后脑勺说:“嗨,我讲错了。题目不叫老人与马,叫――苦恼。”

    玉茭看着我笑了起来,苦恼人的笑。

    玉茭说:“别苦恼了。我给你唱支歌吧。”

    “好啊,好啊。”我高兴起来。

    玉茭从我的怀里挣出来。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嗓门。忽然头一歪,问:“你想听什么歌?”

    我笑话道:“你还没想好啊?”

    玉茭的眼眸子在睛眶里冉冉动,说:“也不是没想好。”

    我说:“哪就唱啊。”

    玉茭忽然把我揽过去,像我刚才揽着她一样。她说:

    “那我给你唱《归心似箭》中的主题曲。我唱了啊――”

    “唱吧。”我说。我们俩一道看过这部反映抗战的影片,剧中由斯琴高娃扮演的女主角深情演唱的歌曲,此时从玉茭的嘴里飞出来――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来归,

    已盼春来归。

    玉茭的歌声在蓝幽幽的湖面上轻轻地,轻轻地荡漾开去。我的心随着那歌声飞到了天外。当唱到“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时,我忽然明白了玉茭为什么欲唱不唱,她怕这表白真情的歌声给我带来伤痛啊。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痛彻心腑、揪肝摘胆般的难过。那种难过越了心理的忍受极限,完全是一种生理上的。

    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这哪里是歌词,分明就是玉茭的深情呼唤啊。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又回到船上,回到那种灰暗、抑郁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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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庞大的船队上水经过我家乡的江畔小城。可惜它无法停下来,让我回到心爱的玉茭身旁。我站在天蓬下的甲板上,扶着船舷栏杆,默默地遥望江岸。

    猫子山像一匹大猫蹲伏在黑黢黢的江边,仿佛要攫取江上的行船似的。这座以象形得名的山,是东晋时代昭明太子读书的地方。17oo年前那个主持编篡了《昭明文选》的太子萧衍就生活在猫子山下。

    继续上行,就看见了马鞍山。马鞍山形似一只巨大的马鞍,传说那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不肯渡江的乌椎马,留下马鞍化成的。马鞍山下,就是我的家乡小城。

    我愿意每回经过这里,都能够近距离的观赏家乡的堤岸。可惜因为航道原因,船从猫子山起,开始偏向北岸,一溜歪斜,离着南岸的马鞍山纵向距离越来越近,横向距离越来越远。船队远远地躲开了家乡的风景,我只能站在船上,遥望南岸电厂的烟囱和马鞍形的山体轮廓,想像我心爱的姑娘,此时此刻在那片心神向往的土地上做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潇潇雨水打湿了我颧骨峥嵘、两颊凹陷的脸。我并不退缩进天篷深处,寻找遮蔽,而是任凭斜风细雨浸润我瘦削的身躯。打在脸上的雨水冰凉地流下来,流成了水道子,宛如眼里淌下来的泪一般。那是一种凄清的感受。

    夜色如晦。

    身后的舷窗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弹琴的是船上的厨师刘兆鱼。从舷窗看进去:黄|色的灯光下,一个汉子留着光葫芦头,刚刚长出半分来长的青头茬子,抱着一把吉他轻轻地弹拔。

    厨师刘兆鱼绰号“和尚”,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年纪,个矮,黑皮,脸上有些来历不明的疙瘩,张开嘴就露出两只虎牙。记得刚见面时,他曾留有一头长,不久剃成了光头。知道底细的水手议论说,刘兆鱼的对象又吹了。在他彻底离开长江2o57号之前,我见过他不只一次剃光头。如果头长起来,不再剃去,伙计们就说:这表明和尚又闹恋爱了。这几年,刘兆鱼总闹着恋爱故事。每次失恋他都要把头剃的精光,以示愤慨。姑娘们全然不听刘兆鱼在歌中所唱:

    “虽然我是个穷光蛋,

    人也长的不怎么样,

    可是你要想一想,

    看看自己的长相。”

    姑娘们不管自己长相如何,有何缺点,总是嫌他身材矮小,面皮寒碜;或是嫌他做餐务员,干的是女人活。伙计们善意的嘲笑刘兆鱼:

    “失恋都有点像女人习惯性流产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江堤上散步。江堤上临江的坡面用大片石砌成,白天的余热从石缝里慢慢地蒸出来,好像大地呼出的气息。水边上有一些青黑的芦苇随着水波荡漾,晚霞已经泛出青色的暮气了。

    刘兆鱼和那个姑娘沿着坡面往上走,那样子很有一些浪漫,好像爱情电影中拍摄的镜头。我坐在堤顶上齐腰高的筑墙上看落日,刘兆鱼跟着那个姑娘朝我走来,好像特意让我看个清楚似的。

    走在前面的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委婉含蓄,直直地冲我而来。我看出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要不就是受过外伤,有个吊疤。除了这个毛病,五官中其他部分尚可,白是最大特色。

    走近了,刘兆鱼朝我露出虎牙笑了一笑,好像为自己的幸福对别人说:“抱歉,哥们。”他没有真的跟我说话,好像一说话会惊跑了他的爱情似的。

    那姑娘头侧着,眼风瞟着我。她穿一件当时刚刚流行的布拉吉;塑料底的高跟凉鞋敲得地面咔咔响。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我一眼,好像是说:这个傻瓜,坐在这儿望什么呆,不如追我才好!

    我不敢承接她骄傲的好意,也不敢跟刘兆鱼打招呼表明我们认识。我假装被风迷了眼,把手举到脸上煞有介事地揉眼皮。通过另一只眼睛我看见刘兆鱼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像个跟班似的,随着她走远了。

    其时刘兆鱼刚刚剃过光头不久,头茬子还没有长起来,青青的头皮在落日的余辉中泛着恼人的红光。

    回来我向曹志高等人宣布说:和尚又恋爱了!

    这次恋爱的意义仅限于让我们看见和尚留着小分头的样子,因为理了小分头不到一个星期,和尚又恢复了光头,青青的头皮愤怒得像电灯泡一样亮。

    在此之前,那个女的又到船上来过。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闹崩了。快开船的时候,那个女的扭着**仰着脸,甩搭着一只坤包,头也不回地跨上码头栈桥,走了。

    船舱里扔下刘兆鱼,还有一串从安庆买来准备贿赂该女的毛刀鱼。

    眼看那个女的走上高高的防波堤。这时,船已拉过启航汽笛,我们站在船舷靠码头一侧,准备解缆绳。忽然,刘兆鱼像了疯似的从船舱里蹿出来,手里拎着那串毛刀鱼,高喊着姑娘的名字,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出船外,直奔岸上追去。

    急得池船长在驾驶台上用高音喇叭喊:

    “刘兆鱼,你回来。刘兆鱼,你回来。”

    为此足足延迟了一刻钟开船。刘兆鱼在码头上跟那女人拉扯半天,坚持要将毛刀鱼送给女人。女人坚持不要,以示决绝。我们眼看着那女人骄傲得像个公主,扬着下巴走了。刘兆鱼垂头丧气地回到船上,手里还拎着那串可怜巴巴的噘着嘴的鱼。

    池船长在喇叭里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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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龟儿子!穷,也要有点志气嘛。”

    刘兆鱼脸色铁青,一言不地钻进船舱里去了。

    刘兆鱼虽然长得寒碜,一手吉他却弹得非常出色。在这寂静荒凉的江上之夜,除了轮机频率单调的嗡鸣,就是凄风苦雨的呜咽,刘兆鱼的吉他声给这阴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暖色。伴着吉他声,刘兆鱼亮开沙哑的嗓门儿唱了起来:

    多幸福,

    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像烈火

    燃烧了我的心。

    啊,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秘密

    藏在心底。

    站在刘兆鱼的舷窗外,面对黑暗杳渺的江天,我恍惚看见了玉茭的面影,像一个精灵在雨夜里飞舞。

    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挂在脸上竟然是热的。我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意识到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每个航次回到基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没有玉茭的来信。信是船员的命。我时常有一种幻觉,好像有人偷了我的信。玉茭的来信频次稍稍出常规,我就疑神疑鬼。

    她的信写得简单,我一一保留到如今。我的信写得精致,丰富,有些――不好意思,说句大话――简直就是艺术品,却不知是否还存在于这世上。也许,早就淹灭散失了吧。还有印象的是,我曾在信中给她讲船上的笑话――

    长江2o88号和长江2o77号,按船员的习惯是读作“两洞捌捌”和“两洞拐拐”的。两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热闹了。通过甚高频无线电话,2o77轮船员喊:“两洞捌捌,两洞捌捌,我是两洞拐拐,我们左舷会船。”2o88轮船员回答:“爸爸听到,爸爸听到,右舷会船。乖乖听话,乖乖听话。”

    下一封信讲――

    我们船上的厨师刘兆鱼向女友求爱,想送她一束花,就问:“亲爱的,你喜欢什么花呀?”女友回答:“我喜欢两种花。有钱花,随便花。”刘兆鱼说:“唔,你挺美的。”女友问:“我哪儿美?”刘兆鱼说:“想得美!”

    还有一封信说――

    亲爱的,今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因为你在我脑海里跑了一整天了。如果你嫁给我,我会使你成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因为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隽永优美的笑话,令人口角流香。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杜撰,有的是我摘编的。我们通过书信传达着彼此的思念。书信让我暂时沉浸在美好的暇想里,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沉重、阴暗和丑陋。

    船上作息时间与6地上不同。在船上,每个班作业四小时。分别从o点到4点;4点到8点;8点到12点;周而复始。

    船上开饭时间也比6地上早。一般来说,早餐总是稀饭馒头,厨师烧好,什么时候吃随便;上午1o点半厨师摇铃铛开午饭;下午4点半厨师摇铃铛开晚饭。

    从吃晚饭到睡觉,间隔时间比前两顿饭时间都长。可是习惯之后,并不感觉睡前饥饿。当我读到释迦牟尼佛有“过午不食”的戒律时,曾经幽默地想,也许这就是“水和尚”的生活规矩吧!

    船员们吃过晚饭,往往是一天最逍遥的时光。

    西边的太阳还半高地悬在天上,染得一江浊水红旺旺的。夏天的微风从江面上徐徐扫过,雄浑的大江亘古如新,默默流淌。大江永远是那个样子,令人想到时间并没有流逝,流逝的是江上的人物,我们的青春。

    厨师刘兆鱼坐在背荫面的水手舱外,将一只脚架在船舷的栏杆上,怀抱吉他,用一种忧郁而又缠绵的调子,唱出一种令人伤心的甜蜜忧愁:

    时光一去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是竹马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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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开了花蕾,

    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要是变心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中相依偎。

    刘兆鱼的吉他弹唱常常令喧闹的水手们安静下来。我和曹志高尤其听得如醉如痴。我们常常陪伴在刘兆鱼身旁,希望他能教我们一手。可是,刘兆鱼并不肯教。

    曹志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刘兆鱼不肯教,他对吉他的热情也就淡了。我却梦想有一天,能弹得一手像刘兆鱼一样好的吉他,回到家乡,当着玉茭的面,弹一曲《雁南飞》。

    为此,我拿出大半个月工资,在南京买了一把28元的红棉牌吉他,打算进一步结交刘兆鱼,请他教教我。可就在这时,一场闹剧把“和尚”刘兆鱼从我的生活里摘除了出去。

    那是船到南京的一个午后,长江2o57号在一号码头靠泊。船员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逛街,船上只留下值班的几名船员。

    这时,从河岸滩涂上那片柳树林子里走上船来三个女子。她们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娉娉婷婷,通过七歪八扭的浮桥,登上我们这条仿佛睡梦中一座空城的船舶。

    值班水手看见了,问:干嘛的?她们嘻嘻哈哈说:上船来洗澡。其中一个还自称是“刘哥”――刘兆鱼的亲戚。

    “刘哥”刘兆鱼当然出面接待了她们。他亲自守着三楼的洗澡间,防止水手们冒失闯入,以便让这间男人的澡堂供女人们临时享用。

    女人们把衣物留在刘兆鱼的船舱里,穿着贴身的内衣一个个穿过走廊,鱼贯进入洗澡间。她们可真能洗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似的。洗完了,也不走,在水手舱里东溜西串,一边梳那滴水的头,一边咯咯笑着说话。

    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笼罩了船舶。我以为她们早走了,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忽然间,看见她们不知从哪个水手舱里钻出来,妖妖调调,才离开我们的船。

    如此这般洗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次,女人们离开之后,刘兆鱼突然惊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我的钱,我的二百块钱哪儿去啦?!”

    刘兆鱼断定,是洗澡的女子把钱偷走了。他几乎毫不犹豫报了警。结果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公安根据刘兆鱼的举报审讯了三名女子。审讯结果表明:三名女子中至少一人是借洗澡之名,上船来操皮肉生意的暗娼。她确实偷了刘兆鱼2oo块钱。可是偷钱是有理由的:

    “和尚日了人家,却讨价还价,杀价太狠了!”

    暗娼当然受到应有的处罚。可是,“和尚”这个举报太可笑了,他甚至连带别人惊恐不安。好在除了偷钱的女子,另外两名女子牙关咬得紧。许是还没来得及下水,许是下了水待遇良好,总之这事止于刘兆鱼一身,没有牵扯到更多的人。

    这事一时间传为笑谈。但是对于刘兆鱼来说,就不是笑谈了。当时对**的处罚是:劳动教养!

    刘兆鱼被逮走了。

    逮他的时候,我刚从新街口买了那把“红棉”牌吉他回来,兴头头地扛在肩上,像扛一把重机枪那样。到了码头堤坝前,现道路旁停了一辆警车。正疑惑间,只见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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