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的活法(精彩选载)

首页
字体:
上 章 目 录 下 页
中国文人的活法(精彩选载)-第3部分
    要知识分子出声的时候,你可以出声,当他 不需要你时,你最好闭紧嘴巴,别讨没趣。历史上那些掉了脑袋的文人,很多都是在错误的 时间,错误的地点,以为皇帝多么爱他,而发出声音的结果。  张溥把复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弟子身上,而吴梅村也被老师的热忱所推动,一是年轻, 二 是忧国忧民,三是士大夫要为天下先的精神,很快进入状况,站在了朝廷中派系斗争的第一 线。说实在的,他远不是斗士,而且也做不来斗士,可是,成功太快,头脑膨胀,难免虚火 上升;众人撺掇,高帽戴上,也就冲动行事。少年气盛的他,一瞬间竟以为自己果然是斗士 了。上书陈词,面折廷争,甚至借着崇祯召对的机会,“进端本澄源之论”,将政敌狠狠告 了一状。据说,他那一番声情俱茂的廷上陈述,大有文明戏中言论小生的慷慨激昂劲头,把 小他一岁的崇祯帝,听得入神,为之动容。&nbsp&nbsp

    草间偷活沉吟不断(3)

    知识分子以求自由为己任,自由来了以后,往往得寸进尺,要求获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可皇 帝不是慈善家,这只手给你自由的时候,另外一只手也就准备着收回自由。更何况朱由检是 个三翻四覆、夕改朝更的人呢!接着,吴梅村从“复社”被猜疑,张溥被检控,黄道周被贬 谪,杨廷麟被外放……风声鹤唳,山雨欲来之势,预感到九朝门内,天子脚下,不是他呆的 地方。本不是斗士的他,干脆当逃兵,撤了。  于是,到南京鸡笼山,就国子监司业的那份闲差,虽是冷板凳,但离开了京城的险恶漩涡, 至少晚上能睡个安生觉。  他事后一首《送何省斋》五言古诗写道:“……夜半话挂冠,明日扁舟系。问余当时年, 三十甫过二。采药寻名山,筋力正强济。濯足沧浪游,白云养身世。长放万里心,拔脚风尘 际。”这似乎还有炫耀其觉悟不晚之意,其实,“拔脚”,即北京话的“撒丫子”,撇开“ 风尘”中的并肩战友,单独开溜,好像并不值得光彩的。  我一直在猜想,放他走,应该是崇祯的决策。按朱由检一向对他的器识,会将他留在京城任 用的。但在收拾了好几个“复社”同党后,居然没有对他采取措施,而且,另辟出路,使其 摆脱困境。我总感觉到,这种独独赐予他的人情味的关照,很可能是1610年出生的朱由检, 对1609年出生的吴梅村,存在着一种同龄人的惺惺相惜的情感。  类似这样的蒙受“天恩”,已经不止一次令他感恩戴德了。崇祯四年会试,所引发的科场纠 纷,是这位年轻皇帝亲自排解的。御笔在试卷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认为他 的文章很“主旋律”的,这一句“天语褒扬”,定了调子,反对派再也不敢放一个屁。随后 ,又赐这个新科榜眼,“驰节还里门”,合卺完婚,那简直是倾动江南的一场婚礼。九年, 被任命为湖广乡试主考,那时他仅二十八岁,可见其受信任的程度。十年,被命为东宫讲读 ,这 是要在将来派大用场的儒学之士,才能坐上的位置。十一年,皇太子出阁,就读于文华殿, 崇祯帝临现场视学,亲自垂问《尚书》大义,讲毕,获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  这所有的一切恩典,是他仕清以后,椎心泣血,悔恨万分,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在中国 人心目中,忘恩负义,最被人不齿,在封建社会里,帝王之恩,你也背叛,哪还有什么人味 呢?据民国蒋芷侪《都门识小录》:“昔吴梅村宫詹,尝于席上观伶人演《烂柯山》(即《 买臣休妻》),某伶于科白时,大声对梅村曰:‘姓朱的有甚亏负于你?’梅村为之面赤。 ”可见时人对他的背主仕清,是尤其憎恶的。朱由检行事峻急,纠刻猜忌,罚重恩薄,少见 情义,对他却是优渥有加,关爱备至。这一问,真是问到了这个“两截人”的心痛处。  “两截人”,当时的流行话,系指明朝的官,〖fjf〗?〖fjj〗发蓄辫,又来为清朝的官的一班人。据清人 刘献庭《广阳杂记》:“顺治间,吴梅村被召,三吴士大夫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 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举座为之默然。”这则轶闻,便是对“两截人”的最好注释。  “明亡后,清廷召诱天下之士,同征周廷珑、姚思孝等皆坚执不赴,又有李灏以绝食自戕相 抗,梅村一时肠软,忍志赴召。”清人入关后,武力征服的同时,也进行文化征服,在中国 历史上,所有想成大事而文化低下的异族统治者,无不笼络和倚重汉族知识分子,以巩固和 加强其政权。满清政权用征召的办法网罗文士,从多尔衮、多铎起,到福临亲政后,是一以 贯之的政策。江左三才子的钱谦益、龚鼎孳早就成了“两截人”,吴梅村焉能例外?  有人认为刘献庭所记轶闻,为杜撰之词,其实谬矣。尽管虎丘会饯时,吴梅村尚未赴召,但 他的被召,和他的必然要应召,已成定局之事。因为他既不坚示拒绝,又不尽力隐匿,而且 还作秀,做大秀,不是明摆着在等着清廷来征召吗?因此,某个人打油一首,给这位在大会 上出足风头的吴学士,开个玩笑,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寄语”二字,多少带有一点劝诫, 阁下,已经是一半清朝一半明了,你还执意要去做两朝天子一朝臣吗?  应该看到,第一,清廷对这样一个大文人,汉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早晚要控制在自己手 中,不会放任不管,听其自由的。第二,那些已经为清廷效力的前朝官吏,也要拉他下水, 岂能容他成为名节孤贞之士,万世流芳?虽然,他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为自己的变节推卸 责任,但是,迟至顺治九年、顺治十年,满清当局才将焦距对准他,我认为,很大程度是他 个人拼命造势的结果。  明亡十年,吴梅村足迹遍江南,说明也并未闲着,说明他也是生怕世人将他忘却。文人之不 甘寂寞,本是通病,过去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这也是越有名气的大师级的文人,所以要 在主席台前排就坐,露出那张核桃脸,笑容可掬的缘故。  当年,在崇祯朝的党争中,吴梅村虽然有点虎头蛇尾,“拔脚风尘际”,但政坛之争,说到 底,是权力之争,张溥让他上了这一课,积极的方面使他懂得了政治的险恶,消极的方面也 让这个年轻人感受到权力的诱惑。在握有权杖的盛宴上,那一杯文学的美酒,又算得了什么 ?这也是他在大清王朝鼎革之后,终于不愿老死牖下的原因。何况身边有一个密友兼亲家陈 之 遴,这样“两截人”的样板在。“怎么活不是活?”这也是所有弱者在选择下下策时,给自 己的合理解释。&nbsp&nbsp

    草间偷活沉吟不断(4)

    上次崇祯六年的虎丘大会,不到三十岁的吴梅村,是以“联捷会元、鼎甲”和“翰林院编修 ” 身份出现的,不过是风流儒雅的青年才俊,充其量是众望所归的明日之星。而这次顺治十年 的虎丘之会,他不同了,四十多岁的吴梅村,已是一位众星捧月的精神领袖,一位举足轻重 的 文坛重镇。这次“和合之局”,实际为钱谦益所发起,所策划,其目的,是为了凝聚汉族知 识分子,精诚团结,不起内讧,使异族统治者从中渔利。可这种在统治者眼皮子底下聚众集 会,应该说与体弱多病的他,那怯事畏难的习性相背的,但吴梅村挺身而出,担纲主演,勇 于任事,我觉得其中不无他个人的利益考量在内,因为,他终于等到一次向当局显示其实力 的机会,值得一试。  果然,他成为与会数千文士共推的宗主,清廷马上下征召令,克日进京。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付出变节的代价,付出叛主背恩的代价,付出数十年声名的代 价,付出在知识分子中树立的高风亮节的代价,得到的是冷遇,是漠视,是猜疑,是不信 任,是区区不足道的一名编纂,小小学官而已。早知如此,不若不降。  可你也不想想,一位归顺得太晚的文人,还能指望坐稳江山的顺治,为你开欢迎会么?于是 ,在京三年期间,风云谲变,如鸟惊弓,大案迭兴,惟恐牵连,旧病复发,沉疴难愈,亲友 远离,处境凄凉,日子过得诚如其言,“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他细细算了 算账,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同时,他这个人,这个人的一生,这个人的未来,都成了零。这场 不是赌博的赌博,这场不是投机的投机,真是输得够惨。  文人,有什么办法?能够不存任何幻想,决绝地挺直了腰杆站立者,又能有几多?  前途维艰,后路凄凉,草间偷活,沉吟不断。从此,吴梅村一直生活在忏悔中,直到他的《 临终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还 兀自悔恨不已。一直到死神来临的那一瞬间,他对他的背叛,他的失节,也始终不肯自谅, 长叹“浮生所欠只一死”,“竟一钱不值何须说”,阖上了眼睛。  据《清史稿》:吴伟业“临殁顾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死后殓以僧装,葬我邓尉灵岩 之侧,坟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闻其言者皆悲之”。  忏悔,是一种崇高感情,是一个大写的人,对自己,对世界,对历史所体现出的负责感情。 今天,重新温习吴伟业这段史实,我想,还是很具有现实意义的。&nbsp&nbsp

    “自古才子多娇纵”(1)

    一  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乙巳前,汤显祖写了一组七绝,共十首,寄给他的好友,时在病中 的屠隆。明代出才子,凡才子,皆风流,屠是最典型的一位。他的风流,相当出格,非一般 文人所能企及。  屠隆(1543—1605),字纬真,一字长卿,浙江鄞县人。“生有异才”,万历五年进士,官 至礼部主事。他比汤显祖出道早,才气大,据说他“落笔数千言立就”,“诗文率不经意 ,一挥数纸。尝戏命两人对案拈二题,各赋百韵,咄嗟之间二章并就,又与人对弈,口诵诗 文,命人书之,书不逮诵也”。(《明史》)  在中国文学史上,汤显祖和屠隆是以剧作家面目出现的。  不过,到了今天,知道汤者,尚有人在,而知道屠者,相当寥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文学 必须经得住长时间的考验,方称得上真正的不朽。可在万历年间,屠长卿的声名,大概要比 汤显祖响亮一些;屠长卿的戏剧,也要比汤显祖卖座一些。  因为,屠长卿不光写戏,还会演戏,家里蓄有戏班,花钱聘着名角,还时不时地粉墨登场, 客串红毡,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他写戏主张“针线连络,血脉贯通”,“不用隐僻学问 ,艰深字眼”, 甚至编过整出戏无一曲,尽用宾白演出,类似现代话剧的本子,大家一听 就懂,很受欢迎。看来,他写戏,深谙编剧门窍,懂得观众口味,几部传奇,如《昙花记》 、《修文记》、《彩毫记》,都曾“大行于世”,叫座京城,于是,“名大噪”起来。( 见《明史》)  汤的戏,着意文笔的精粹,追求完美的境界,与屠的戏,风格迥异,志趣不一。尽管是文人 戏,无论清雅或典丽,简洁或浓艳,虽曲高可并不和寡,深入浅出,雅俗咸宜,同样也具有 不错的票房价值。他的《牡丹亭》、《邯郸记》,多用唐人诗句点缀,吻合得如同自家手笔 ,很让读者和观众情为之痴,意为之移,玩味不已,吟哦再三。不仅当时,“京华满城说《 惊梦》”,数百年来,始终盛演不衰,真不知赚了世上痴男怨女的多少眼泪。  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 价”,绝非夸张的表述;不过,在肯定他的才华同时,也指出剧作本身的微疵:“奈不谙曲 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这便是诗人写戏的美中不足了,恐怕也是汤对屠 这位编剧的行家里手,持礼敬态度的缘故。会演戏的写戏,和不会演戏的写戏,到底是有些 差别的。莎士比亚,就曾作过剧团的三流演员,跑过龙套,休看不起这一点,正是这种对于 舞台的实际体会,使他写的戏,总能紧紧攫住观众的心。  屠在当时能够略强于汤,就基于这种近乎科班出身的职业优势。但是,沈德符所说汤的“才 情自足不朽”,却是汤在几百年后,能够远胜于屠的魅力所在。文学这东西,一时的输赢, 定不了终身,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淘汰以后,才知道其是否具有久远的生命力。短期炒火的作 家,瞬间泡沫的作品,像二踢脚,像钻天猴,刹那间的效果,很快就狗屁不是,烟消云散。 余生也晚,仅这数十年间,所谓新时期的文学,多少响屁臭屁,让我们开了眼呀?可如今, 那些狗屁制造者,仿佛都从人间蒸发,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但是,镜头返回四百年前,时值万历,屠长卿却是一位真正的热点人物。  第一,他交游广,第二,他绯闻多,第三,常有是非尾随着他的屁股。因此,他是一个在官 场,在文坛,在娱乐圈,在se情场合,不断制造头条新闻的风流才子。而最各色,最轰动的 一次大玩闹,莫过于万历三十年中秋,他一手策划的“无遮大会”了。  闹后三年,他就死了。因此,这次会,也是他人生闭幕前的最后表演。  屠隆之心血来潮,之大张旗鼓,之惊世骇俗,之滑稽突梯,确实是破天荒的。折柬邀集菊坛 名角,盛情敦请文林士子,专程相约新旧情好,软轿抬来香艳女流,相聚于乌石山邻霄台, 连开三天三夜的“无遮大会”。呵,天哪,人家都认为屠先生疯了。可堪称闹中高手的他, 有板有眼,有条不紊地将会议进行到底。这一年,他五十九岁,马上就是一甲子。中国人习 惯做 九不做十,自然是他的生日庆典了。于是,舟船车马,络绎不绝,驰者塞途,观者如堵。那 场面之大,节目之多,招待之周到,宴席之丰盛,不能不佩服屠长卿的大手笔。  “无遮会”一词,原出佛经,有自由论坛之义。但这次会,说到底,是屠先生花钱赚吆喝, 给自己找乐的超级堂会。因此,主题只有一个,看屠的戏,论屠的文,捧屠的场,喝屠的彩 。除持请柬的七十多位有头有脸的人士,其余不请自来的,慕名而来的,凑热闹赶来的,图 博一粲有所希冀迳来的,以及为表示自己存在不得不来的,无一不是大椽巨匠,名流高门, 马蚤人墨客,俊才雅士,加在一起,总有数百人众。中国人最懂得逢场作戏的规矩,大家一律 阿弥陀佛,口吐莲花,把屠捧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手舞足蹈,魂飞魄散 ,真所谓大开心,大畅快,大欢悦,大通泰,达到了死也无憾的境界。  政治家怕糊涂,更怕老糊涂。文学家则怕不清醒,尤其怕越老越不清醒。一些老前辈,老同 志,老作家,老朋友,忽然间闹出很不清醒的名堂,进退失据,徒劳无功,出丑丢人,洋相 十足,也是颇叫人啼笑皆非的。&nbsp&nbsp

    “自古才子多娇纵”(2)

    消息传到“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的汤显祖那儿,这位“穷老蹭蹬” 的义仍先生,也目瞪口呆,摇头不迭。尽管自惭弗如,但也不能不长叹一声,阁下,您可真 能闹啊!虽然屠、汤二位,同为进士出身,同放外省知县,同升礼部主事,同被逐出国家机 器;但无论为人,无论行事,敛约自重,清高自守的汤显祖,和恣情放纵,狂诞任性的屠长 卿相比较,同命不同途,有着很不相同的处世态度和人生哲学。  那几天里,乌石山下,邻霄台上,唱和的文人学士,相好的名媛秀妇,助兴的僧道侠隐,帮 衬的美娼俊童,如众星捧月似的围着这位大哥大,高谈阔论,吟诗作画,听曲饮酒,看戏论 文,引吭高啸,踏青放歌,骑射蹴扑,浅酌低唱,足足那么一折腾,竟成为文坛另类的一次 嘉年华盛会。弄得四邻不安,上下惊动,官府警惧,州县戒备,连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 章 目 录 下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