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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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第1部分
    楔子

    那年冬天,风很冷,雪很大,路很滑,我一个人顶着风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小时,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脸颊上凝结的不知道是汗水、泪水还是呼出的水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父亲站在窗口,手上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烟灰已经很长很长,他转头看到我,手一抖,长长的一截烟灰便落在衣襟上。窗外朦胧的晨光照在他脸上,暗淡而茫然,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最后沙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爸!”我一开口,才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疼,眼泪已经自作主张地肆虐而下,“为什么要离婚?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你对妈就没有一点感情了么?”

    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捻熄了烟蒂,叹口气道:“将近二十年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

    “那为什么一定要离婚?为什么?”我嘶吼着,“才半年!我离开不过才半年啊,我的家就没了,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上大学。”

    “别说傻话。”父亲走过来,笨拙地擦擦我的泪,“别哭了,先把外套脱下来,都被雪打湿了。”

    我用力甩开那只曾经温暖宽厚的大手,甚至清晰地听到手背打在衣服钮扣上的声音,趴到桌子上号啕大哭。

    那个冬天,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却倔强的神色,我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勉强,惟独感情不可以。

    第二年冬天,天很暖,风很静,雪很薄,河边的冰面甚至开始融化,我跟母亲匆匆打了的士奔向小叔叔的家。没等下车就看到院里院外围着满满的人,小婶婶凄厉的哭声令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发抖。“孩子,我的孩子啊,回来啊,我的孩子……”我跟母亲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几个妇人围在床边安慰小婶婶,父亲站在小叔叔身边,双臂圈着他的肩膀。

    小婶婶看到母亲,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推开面前的妇人冲上来,抓住母亲问:“三嫂,三嫂,你看到我的孩子没有,你看到小月没有?”突然又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小阳,小月呢,你不是领她出去玩了么?怎么你自己回来了?小月呢?”

    我一时傻了,讷讷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母亲试着扳开她的手,安抚道:“小月在外面玩儿呢,小阳这不是回来给她拿围巾么。”

    “哦!”小婶婶下意识地应着,慢慢放开我的手,突然又猛地抓紧,混乱地道:“不对,小月呢?我的孩子呢?她在哪儿玩呢?你带我去找她。”她拽着我奋力往外冲,冲出屋门,就看到仓房里白布的一角,突然眼一闭,腿一软,直直的倒在我身上。

    有人在喊:“赶快叫救护车。”

    父亲道:“还叫什么救护车,直接送医院。”

    我们打的的士还没走,母亲急忙陪着上车了,我呆呆地走进仓房,看到白布下面隆起一个小小的人形。

    小月死了,一个仅仅五岁,天真烂漫的孩子死了,我记得国庆节放假回来的时候,她还缠着我要人家婚车上系的红花呢。听邻居说,小婶婶在家里洗衣服,一没留神孩子跑到河边去玩,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就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父亲从身后拽住我,摇头道:“别看,再去叫辆车,陪你小叔去医院,这里我离不开。”

    “哦。”我机械地应着,出去叫车。一路上,小叔叔一直搂着我,喃喃地重复:“小阳,你说,我是不是命里无后,好不容易三十五岁才有了个孩子,她怎么就走了呢?她怎么就走了呢?”

    那年冬天,看着小叔叔和小婶婶悲痛欲绝的样子,我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挽留,惟独生命不可以。

    从此以后,我讨厌冬天!

    第一章

    幸好,跟宁海辰的相识是在春天。春天是生机盎然、万物复苏的季节,所以跟宁海辰在一起,仿佛总是温暖快乐的。

    大姑家的表姐在我就读的大学里当老师,宁海辰是表姐夫的外甥,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这里读研究生,可是阴差阳错的,一年半以来相互都没有见过。

    那是寒假后开学的前一天,我照例先到表姐家报到,免不了提起小月的死和叔叔婶婶的命苦,表姐一面惋惜地叹气一面安慰我,她远嫁多年,没见过那个孩子,自然感情也不深。

    门铃响了,姐夫的声音在外面喊:“快开门,我们要牺牲了。”

    表姐急忙过去开门,姐夫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来,哗啦啦往地上一放就靠在沙发上,高呼吃不消。他身后一个男人也是大包小包地提着,一边脱鞋一边忙着关门。

    姐夫嚷嚷着:“老婆,先倒杯水来。明天让海夕他俩自己去逛吧,我可不跟着了,累死了。”一抬头看到我,招呼道:“沐阳回来了。咦?”姐夫靠近我看了看,“这是怎么了?刚回来就想家啊。”

    “没有。”我急忙侧过身去。

    “那怎么眼泪汪汪的?你表姐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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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抹抹眼睛,站起身想去洗个脸,迎面正好对上那个男人的视线。他刚放下东西直起身,目光相撞时,有片刻愕然,随即他先朝我微笑点头,我也胡乱地点了个头,想必,我们都是慕名已久的。

    表姐道:“这是我表妹秦沐阳,这是你表姐夫的外甥宁海辰。”

    “你好。”他还是微笑着,笑容浅浅的,暖暖的,如春风般和煦。

    “你好。”我被动地应着,不知道我们这种关系该怎样称呼,索性什么也不叫,侧过身钻进洗手间。

    姐夫问:“沐阳怎么了?”

    表姐叹气道:“还不是提到小舅家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去了,这不是存心来折父母的寿么。”

    姐夫也跟着叹气,说了些感慨的话。我不停地用冷水泼脸,却怎么也止不住温热的泪水,最后索性将毛巾盖在脸上,堵住耳朵,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挂好毛巾,意外地看见宁海辰站在门口,他尴尬道:“呃……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哦。”我急忙出来,他迅速地拉上毛玻璃,可能是很急,但是看到我霸占着洗手间又不好意思说。

    表姐开始一一检视他们带回来东西,随口问:“海夕他们呢?”

    “还在买呢,我跟海辰先回来了。真受不了,不就结个婚么,哪儿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再说老家那边也不是没有,非得大老远的跑这儿来买。”

    “咱们这儿东西不是全嘛,质量又好。”

    宁海辰出来道:“将来我要是结婚啊,可不买这么多东西,不够麻烦的。”

    “你?”表姐哼道:“等你结婚我怕我都走不动路了,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多好,人品、相貌、学历,哪一点都相配,你怎么就看不中呢?”

    他呵呵笑,也不做声。

    后来我才知道,海夕是宁海辰的妹妹,因为要结婚,小两口来采办物品,姐夫和宁海辰自然就是打杂的。宁海辰是工作了四年之后回来考的研究生,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妹妹都要结婚了,他还没个女朋友,他母亲急得不得了,拼命拜托表姐帮忙介绍。

    不一会儿海夕和她未婚夫也回来了,又是一堆东西,客厅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见人多,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匆匆告辞了。

    周末,表姐打电话过来,说海夕他们已经走了,要我过去吃饭。门开的那一刻,我没有心理准备会看到宁海辰的脸,他还是那样暖暖地微笑着,温和的道:“嗨,你好。”

    “哦,”我愣愣地应,“你好。”

    外甥女洁儿在里面喊:“小姨快来,就等你开饭了。”

    表姐也喊:“自己找拖鞋穿,去洗手,都是海夕闹的,你回来这么久都没在家里吃上顿热饭。”

    宁海辰搔搔头,给我一个抱歉的眼神。

    我忙道:“没关系,过年净吃好的了,现在肚子里的油水还没下去呢。大家都是亲戚嘛,不找你们当舅舅舅妈的还能找谁?”

    表姐瞄了我一眼道:“我看你过个年反倒瘦了,脸色也不大好,你爸妈还没和好吗?”

    我看一眼宁海辰的方向,没做声。

    姐夫干咳一声道:“吃饭吧,吃饭吧,沐阳,多吃点,今天是姐夫下厨,保你吃了这顿想下顿,这学期一定把你养胖。”

    饭桌上多了个人,我总觉得怪怪的,他们席间一直在谈论婚事,我也插不上嘴,早早吃完了跟洁儿一起看电视去了。饭后姐夫提议打牌,表姐和姐夫都是标准的牌迷,凡属麻将、扑克、围棋、电子游戏之类的娱乐,样样爱玩,样样上瘾。四个人正好凑一局。将洁儿赶去睡觉,我们就支起了牌局,宁海辰跟姐夫一家,我跟表姐一家。我是上大学之后才学会玩拖拉机的,既不精也没瘾,常常出错牌。气得表姐直抱怨:“傻子,那样出能对吗?你不是有主吗?怎么不毙了他?”一会儿又嚷嚷:“没大王你怎么不先调主啊?等着让人抠底啊!”连输了两局之后,表姐干脆道:“你弱智啊!”

    一句话说得我委屈得不得了,小声道:“不就是玩么?输了赢了又怎么样?不用那么计较吧。”

    “那不一样,”表姐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名誉问题。”

    我看着她那认真劲儿,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丢了牌道:“行了,今天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进不去寝室了,大不了下次帮你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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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姐气呼呼地道:“下次我才不跟你一家呢。”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表姐三十几岁的人了,玩起来还跟个孩子似的。

    姐夫得意地笑道:“下次我跟沐阳一家,还是你调教得不好。”

    “你才调教得不好。”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的起身穿外套。

    宁海辰也站起来道:“我也要回去,一起走吧。”

    “好啊。”一晚上的牌局,拉近了一些陌生的距离,起码,我感觉这人脾气很好,不像表姐和姐夫在牌桌上大呼小叫的,有时候打错了挨姐夫的骂,也不见他生气,依然乐呵呵的。

    我们穿好鞋出门,宁海辰大声道:“你们慢慢吵,我们先走了。”

    走下半截楼梯,表姐才开门喊道:“海辰,把我家表妹送到宿舍啊。”

    “知道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身边多了个人,还是个不算熟悉的男人,不免有些尴尬,我用力跺脚,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震亮。

    他大概也有些不自在,随意起了个话头,问:“你多大了?”

    “二十,过了年虚岁算二十一了吧。”

    “这么小,才大二吧。”

    “嗯。”

    “早就听舅妈提起你,去年忙着考博,一直没机会见面。”

    “考博?”

    “对,我三月末硕士论文答辩,九月份就读博土了。”

    “哇!”我惊叹,语气中难掩羡慕,“原来我刚才跟个未来博士打牌呢。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跟一个硕士,一个未来博士,一个在读博士打牌。所以我打得不好也无可厚非是不是?”

    “呵呵,”他笑,“牌打得好不好跟学历有关系么?”

    “当然有。学历高就聪明,聪明就打得好。”

    他又笑,点头道:“有点道理。”我也笑了。

    他又道:“其实在学校里学历不算什么,随随便便一抓都是硕土博士。”

    “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你想考,也很简单的。听说你成绩不错是么?有没有想过考研?”

    我摇头,“还没想那么多。”

    “是,你还小,明年再想也不迟。”

    “那你为什么回来考研?工作不顺利?”

    他顿了顿,我仿佛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良久才道:“形势所迫吧。”

    “哦。”我想,那必定是十分恶劣的形势,人家都说考研要有很大的毅力,尤其是放下书本再捡起来的人。

    很快就进了学校后门,我在岔路口停下道:“你从这边走吧,前面那栋就是我们宿舍楼了,我自己过去可以的。”

    “还是送你过去吧,不然明天舅妈问我我没法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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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不顺路,平常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也回来了。”

    “拐一下也不远,你知道舅妈的脾气……”他耸耸肩,“而且我答应了的就要做到。”

    “那好,不要让我害你被表姐骂。”

    到了楼门口,他朝我挥挥手,顺着篮球场地穿过去,长长的影子远离路灯没入黑暗。

    “嗨!”室友陶江平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吓了我一跳。“那男的是谁啊?”

    我抚着胸口道:“表姐夫的亲戚,这么晚了你穿这么少下来干什么?”

    “回电话啊。你不知道,晶晶的热线已经热了两个小时了,害得我只能到楼下来打,正好看见你跟人家依依不舍地道别。”

    “去。”我推她一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依依不舍了?”

    “好嘛好嘛,没有就没有,让人家幻想一下也不行。走了,进去了,冷得要命。”

    依依不舍,我跟宁海辰,怎么可能呢?

    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见不到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都见不到,见到了之后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见到。每个周末我到表姐家,几乎都会看到宁海辰,九月之前他没什么事情,就帮姐夫调试一个程序。

    表姐在书房喊:“展鹏,去买点菜吧,一会儿该做饭了。”

    “你去吧,我跟海辰这儿调程序呢。”

    “我批作业呢。”

    我放下书道:“我去好了。”

    表姐道:“你哪儿知道买什么?还要顺便去接洁儿,让你姐夫去。”

    “不就是173小学,我知道的,你告诉我都买什么,买多少。”

    表姐看看一摞厚厚的作业簿,无奈地道:“好吧,我给你写下来。”

    刚走出家属区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看见宁海辰骑着自行车追上来,道:“舅妈还是不放心,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们那个程序……”

    “舅舅看着呢。”他拍拍后坐架,“上来,我带着你。”

    “呃……”我迟疑了下,“咱们还是走着吧。”

    “走着多慢,快上来,怎么,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

    我笑了,心道:骑个自行车还要什么驾驶技术。于是点头道:“好。”轻轻一蹦就坐到了后架上。

    他还在慢慢悠悠地骑着,突然问:“怎么还不上来?”

    我笑道:“已经上来了。”

    “啊?怎么轻得跟团棉花似的,我都没感觉,坐好了,走喽。”他脚下用力,车子在窄窄的马路上飞驰。

    我抓紧坐架,看着他的脊背,四月份的北方还比较冷,他却只穿了一件紧身夹克,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背部结实宽厚的轮廓。我脑中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靠上去,一定会很温暖吧,就像小时候靠着父亲的背。以前我总是靠着父亲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总爱用他粗大的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一面笑着对母亲说:“你看咱家小阳的头发多好,可以去拍广告了。”而那个冬天过后,我将长发剪了,削成薄薄的蘑菇头,因为我再不肯让那双手梳理我的头发。在母亲倔强的眼神下,我看到一丝期盼,我知道母亲期望用我来牵制和维系这段脆弱的婚姻,如果我苦苦哀求,父亲或许会留下吧,然而我没有,我不明白勉强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当父母问我想跟谁的时候,我说我谁也不跟,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不再需要监护人。可能,我真的属于心硬冷血的人。也许就因为我那句“谁也不跟”令他们现在依然牵牵绊绊,没正式办手续。亲戚们都乐观地希望他们能够和好,而我却连这点希望都不敢想,因为我怕失望,好怕好怕……

    自行车一阵颠簸,我下意识地伸手抓宁海辰的腰,他呵呵一笑,叫道:“你别抓我呀,我怕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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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慌忙松开手,一下失去了平衡,急忙跳下车子。

    他长腿一伸支住车身,回头关切地道:“没事吧?”

    “没事。”我惊魂未定,其实是还未从刚才的冥想中恢复过来。

    “沐阳,沐阳?”他连叫了我好几声。

    “啊?什么事?”我仿若大梦初醒。

    “想什么呢?魂儿都飞了。我看你坐前面好了,坐后面我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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